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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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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开春以后的事。新豆角下来了,伙管裘存义那天买了一篮子回来,说贵得很。但再贵,也得让大家吃个新鲜。一冬天的大白菜,把人脸都吃成了茄子色。裘伙管让厨房调剂一下伙食,看豆角怎么做。他大概是先看了一眼廖师,廖师就说:“那要看人家大厨准备做啥哩么。咱是指到哪儿打到哪儿,还能坏了规矩,拿了人家大厨的事。”裘伙管就问宋师,看咋做。宋师想了想说:“烙锅盔馍。再煮些豆角、南瓜、洋芋、绿豆汤,咥起来谄活!最好能弄点排骨回来,就更嫽了。不一定要多少肉,有几根骨头棒棒,熬出点鲜味儿就行了。”裘伙管就答应了。他还真去弄了几根肉削得光溜溜的骨头棒棒回来,让下锅炖了。那天,易青娥刮洋芋皮,掐豆角蒂把,催火。廖师切洋芋片、南瓜疙瘩,准备葱姜。宋师“掌做”。他一边烙锅盔,一边经管熬汤。汤里先下了绿豆,等煮炸腰时,又把豆角、南瓜、洋芋放到另一口锅里一炒,然后一锅烩了。也怪那天骨头煮得太香。练功、排戏的,就都垂涎三尺地结束得早了点。抢着排了队,用筷子把洋瓷碗敲得一片乱响。实在熬不住,宋师就决定提前开饭了。结果,吃完饭不一会儿,就有人喊叫肚子痛,并且上吐下泻的。接着,又有好几个学生也发作了。到一两个小时后,就有五十多个人摆在了医院的过道里,给县城又制造了一次“剧团住院”风波。戴大盖帽的又拥来了半院子。气得黄主任一个劲地喊:“这单位是中了邪了,出了鬼了。要彻查到底,决不能姑息养奸!”
第二天一早,问题就查清楚了,是豆角没煮熟惹的祸。黄主任亲自给厨房开了会。宋师做了深刻检查。裘伙管也给自己揽了责任,说自己监管不力。廖师在会上发了言,说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,起码没有及时提醒光祖同志,应该按时间表开饭的。他说:“开饭时间是团领导定的,我们厨房应该有这个觉悟,始终维护领导的正确决定。一旦不按领导说的办,一定就会把错误犯。你看,这不犯严重错误了不是?”最后,廖师还尤其强调说,“为这个厨房,黄主任和裘伙管,可以说把心都操烂、操碎了!我们不注意,还给领导惹下这大的乱子。太痛心了,真是太令人痛心了!”廖师说着,甚至还撩起围裙,把吸吸溜溜的鼻子擦了一把。后来又让易青娥发言,易青娥吓得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。摇着摇着,她还把头勾到两条瘦腿中间夹着了。再让表态,她都没挤出一个字来。黄主任就做了总结,最后决定:
廖耀辉出任大厨。
考虑到宋光祖过去在部队立过功,先留下来做帮手,等思想问题彻底解决以后,再考虑还能不能继续担任二厨的问题。
事后,廖耀辉悄悄对易青娥说的那句话,让她一辈子想起来,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。廖耀辉是这样对她说的:
“娥儿,你懂不,这厨房啊,就算是改朝换代了!”
廖耀辉一上任大厨,就先把跟宋师住房的位置,彻底调换了过来。
宋师跟廖耀辉是住在一间房的。离厨房不远。那间房窄长窄长的,中间用竹笆墙隔着。里间大些,外间小些。里间有个窗户,是对着后院子的。外间也有个窗户,对着前院子。但前院子离水池子近,就吵闹些。里间咋看,都是要比外间房好出许多的。过去,宋师就住在里间,大厨更需要休息好一些么。自豆角事件发生后,当了大厨的廖师,就老说最近休息不好。他嫌前院子吵闹得很,水池子的水,一天到晚流得“噼呀噼呀”地响,弄得他白天“掌做”都没精神。有时,他还故意给脑袋上勒一条湿毛巾,说脑壳痛得快要炸了,掌不成做了,炒菜也拿捏不住火候了。宋师就听出了话音,主动提出,两人换一下,他住出来,让廖师住进去。廖师开始也客气了一下。宋师一再坚持,说还是按下数来。他就答应换进去了。
换房那天,廖师还喊叫易青娥来帮了忙。看起来没啥东西,可一拉扯开,零末细碎的还真不少。三个人是整整忙了大半夜。
在宋师住里间、廖师住外间的时候,易青娥是来过两次这间房的。两次都是廖师叫她。一次是廖师叫她去拿糖,她不去,廖师还在门口努着嘴,直使眼色,意思是必须来。一来师傅叫你,你还能不来?二来是不许再扭扯,让别人看见了不好。拗不过,她就去了。只听宋师在里边吼天震地地打着鼾。廖师给她准备了一手帕乡下人熬的红苕糖。糖里缠了核桃、芝麻,用刀切成片,再用炒熟的苞谷面一裹,相互也不粘,又香又好吃。娘过去也是给他们熬过糖的,后来红苕不够吃,也就再没熬了。她不要,但廖师坚持要她拿上,她就半推半就地拿上了。拿上也没让她走,让她再坐一会儿。她就把半个屁股端在板凳边上,又坐了一会儿。廖师就说:“听见没有,像不像猪?你老家养的猪,是不是这鼾声?”易青娥就低头笑。廖师也笑笑说:“整天跟猪在一起打交道,你说这叫啥日子?这个光祖啊,倒头就能睡着,睡着雷都打不起来。我见过睡得死的,但还没见过睡得比死人还死的。这就是我一辈子的灾星,一辈子的噩梦了。你说我这跟坐监狱有啥两样?上百人要吃要喝的,他负责这大一摊子,啥都不过脑子么。不过啊,过了也是白过,过的是猪脑子,还不如不过哩。你说咱伙房碰上这样的头儿,就能办好了?群众能没意见了?没意见才是出了怪事呢。”易青娥反正不管你说啥,她就是咧着大嘴笑。她瘦,因此笑起来显得嘴尤其大。廖师看跟碎娃也说不拢啥成器话,她要走,也就让她走了。还有一次,是在宋师连着犯盐重错误后,怎么突然炒完了菜,再不离开灶房,并且眼睛要一个劲地盯着菜盆子了。他就怀疑起易青娥这个碎鬼了。在一次宋师回家的时候,他还把她叫来审问了半天。易青娥永远就是那副傻头巴脑的样子,没表情,不说话。问得急了,还是把那张瘦脸朝两条麻秆腿中间一夹,就再也不朝出拔了。弄得他也毫无办法。不过他还是给她捏了一撮冰糖,硬叫她拿走了。并且叮咛说:“以后灵醒点,师傅看你可怜,小小的就没人待见,你就把师傅当个靠山吧,师傅会心疼你一辈子的。”
房换了以后,她又被廖师叫去过一次。宋师住到外间,还是放声地打鼾。易青娥见宋师的嘴,张得能塞进去半个拳头。她想笑,没敢出声,还用手背挡了挡嘴。她进到里间房,廖师斜靠在床头上,手上还拿着水烟袋,吸得呼呼噜噜直响。见她来,噗地吹一口,那红红的烟球,就飞出去老远。他还是先说宋师:“你听,你听听,让人抬出去扔了喂狗都不知道。好在我习惯了,有时没这鼾声,我还睡不着呢。娥儿,叫你来,啥意思,你知道吗?”易青娥摇摇头。廖师又点燃一袋烟说:“我想教你学切菜哩。宋光祖切菜那几下,我咋都看不上。”易青娥用一只脚尖,踢着另一只脚后跟说:“我还是烧火,择菜,剥葱,剥大蒜……”还没等她说完,廖耀辉就把话接过去了:“没出息的东西,难道在灶房一辈子,就当了使唤丫头、烧火佬?催火、笼火的事,他宋光祖也可以干嘛。过去在部队,他就是个喂猪的嘛。那不就是烧个火、煮个猪食的事。日今眼目下,他是犯了错误的人了。现在跟你一样,都是我的手下。你干的事,他也可以干嘛。不要还按过去一样,让他扎个大厨的势,这样对你就不公平了,知道不?”易青娥还是用后脚踢着前脚的后跟说:“我……我还是烧火,我……喜欢……”廖师就摆了摆手说:“真是一把抹不上墙的稀泥哟。好吧,你就烧火。不过,大锅你以后就不洗了,搭着凳子洗锅,也很危险。搞不好,一脑壳栽进去,我这个大厨还负不起责任呢。”说完,听见外边宋师翻了个身,好像快醒了。他就又给她捏了一撮冰糖,摆摆手,让她走了。
好在,廖师再咋给宋师下套、穿小鞋,宋师都不在乎。叫他打下手就打下手。过去咋出力,他现在还咋出。不过,自廖师明确了大厨位置后,饭菜质量确实有了很大改变。首先,再没出现过盐重问题。再就是,馍也蒸得多了。菜的花样也增加了。比如过去,早上一般吃糊汤,或者吃汤面。廖师改成:吃糊汤,但加两片油炸馍片。吃面,但改成了油泼面,或者臊子捞面。中午,过去一般是蒸馍、稀饭,外加一个炒菜。或者是吃锅盔夹辣子。现在改成:蒸馍、稀饭,外加一个炒菜,还带一疙瘩豆腐乳。锅盔夹辣子,也是要外带咸菜丝的。稀饭更是花样多变,不时是红枣小米粥,不时是百合白米粥,有时还熬大瓣子苞谷米汤。反正厨房的起色,是谁都看在眼里的。有人就夸廖师,说他干得好。宋师在的时候,廖师会说,人家宋师也干得好着呢。宋师不在的时候,他就会说:“这跟你们唱戏一样,还不是看谁唱主角,看谁说了算,看谁掌做哩么。”有人故意撩拨说:“人还是原来那几号人,枪还是过去那几杆枪,怎么做出的饭菜,就有了天壤之别呢?”廖师说:“过去咱说了等于放屁,不算么。现在咱能说话,能拿事,能定秤了么。”很快,黄主任都在全团大会上表扬了,说自他亲自整顿后,伙房的革命工作,已经改头换面,蒸蒸日上了。
易青娥那时虽然小,但对廖师那一套,就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,只是不说而已。宋师明显是受着廖师欺负的。可宋师好像很不在乎。有好多次,她起得早,火半天烧不着,宋师就来帮忙。廖师看见了,说:“以后烧火就让宋师烧,到底是老师傅,有几下。你烧半天了,一锅水还是屁温子。人家宋师就几下,锅里的水都咕嘟上了。”有一回蒸馍,宋师揭笼时,让蒸汽水把半条胳膊都烫起了大水泡。廖师还是喊叫他洗锅。易青娥就主动拿过扫帚一样的大锅刷子,搭着板凳,上灶去洗了。廖师说:“娥儿,你有你的事,甭相互叉行。”但她没有听,硬是坚持把锅洗完了。廖师为这事还很不高兴,说碎碎个娃,还不听指挥了。隔了两天,宋师从家里来,把她叫到灶门口说:“你师娘专门给你纳了一双布鞋,做饭穿上舒服。做饭是苦活儿,一天忙到黑。厨师的腿,到了晚上大半都是肿的,鞋都脱不下来。只有穿布鞋,才能强一点。布鞋养脚哩。”她不要,宋师硬是塞给她了。她平常话很少,但那天,硬是忍不住多了几句嘴,说:“师傅……有些活儿,我能干的,你就尽量让我去干,你不要太累着了。再累……也落不下啥好的。”宋师就说:“我知道娃想说啥。人哪,多背些亏,没有啥。活得太奸蛋,心眼太歪了,迟早是要遭报应的。”她就再没话了。
这以后,剧团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,说老戏突然解放了。
老戏是啥,那时易青娥根本不知道。只听伙管裘存义说,能把老戏解放出来,可能真是要天翻地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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