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众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妄动,萧煦沉着脸在房内走过来又走过去。他有两个孩子了,可还是头一次这样揪心地等着一个孩子的降生。只见着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,还有医妇们的鼓励之声,御医的窃窃交谈声,可他却听不见她的声音,连呻吟声都听不到了。
“张信,皇后生孩子也这样吗?”他忍不住问。
张信躬身答道,“这妇人和妇人大不相同,有人不过两三个时辰,有人就几日几夜,总归没有相同的。皇后娘娘一向康健,又有皇天庇佑皇子皇女,自是极其顺利的。”
萧煦脸上渐渐浮起迷惘之色,他并不知道王韫生产用了多久,不过是孩子生下来他才过去看一眼,也没什么感觉。那为人父的知觉是后来慢慢才生出来的,并不是天生的。
如今她在为旁的男人生产,他却为了她坐立不宁,说来简直荒唐可笑。他以为,一个帝王是无所不能的,忽在这一瞬,感到一种陌生的无力感。人的生死,不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啊。
张信觑着他的脸色劝道:“陛下这是关心则乱,御医和宫里最好的医女都在,姑娘不会有事的。”
这话并没有安慰到他。萧煦望着产房的门,“去跟他们说,一定要保住大人。要是大人出了事,他们也不用活了。”
张信无奈,这样一说,里头人岂不是更慌?但也只得过去传话,但只转述了一半。
萧煦枯坐了半日,终于听见了一声极细弱的啼哭声。萧煦一动,碰洒了手边的茶杯,那茶是才上的,刚落了滚。张信吓得忙上前给他擦水。
“你听见了没有?”萧煦推开张信。
张信也听见了,只是那声音太小,他也不确定。总听人说孩子哭声都是很嘹亮的。“奴才这就过去看看。”
张信正往产房那边走,那紧闭着的房门忽然开了,一个医妇抱着孩子出来,喜笑颜开,向前蹲了一礼,“回陛下,姑娘生了!是个漂亮的女娃娃。”
萧煦紧走两步一看,黄缎子的襁褓里裹着小小一只。也就只猫大,头发乌亮,皮肤发红,浑身都毛茸茸的,皮皱在一起——哪里漂亮了?他看得直蹙眉,有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韩昭的孩子。
那婴儿忽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,然后眼睛偶尔一睁,像在看他。那眼白,白得发蓝。这样纯净的小东西啊!他从没留心过,原来孩子的眼睛是这样干净的,不染尘埃。
他忍不住伸手,可他的手对于孩子来说,又显得过于巨大,最后变成了一根手指,碰了下她的脸。
光滑,难以言语的光滑软嫩,让他的心也软塌了下来。她那样弱小,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,还有,占有欲。一个声音越来越响,这是小栗子的孩子,不是纪清辞的,这是上天补偿给他的!
院史曾同鸣此时也跟着出来,向他回禀,道产妇又昏过去了,几位御医会诊后觉得应不全是生产力竭所致,恐是旧疾。萧煦经他这一提,想起清辞从前就有头痛眩晕的毛病,叫他们务必好好医治。
清辞睁开眼,眼前是熟悉的浅葵黄色帐子,她动了动嘴,想说话,可嗓子疼得说不出来。但她这边一动,旁边就有人过来了,是个眼生的嬷嬷,“姑娘,你终于醒了!可是口渴?”
清辞点点头,那嬷嬷转身到了外间,片刻后进来的人却是萧煦。
他竟然还没走?清辞挣扎着想起身行礼,被他摁住了肩膀,“你身子亏成这样,虚礼就不用了。”
他在床边坐下,再轻轻将她扶起来,叫她靠在自己身前。拿过宫人端来的杯子,他试了试温度,放到她唇边,“先稍稍喝点水润润嗓子。”
清辞木木地就着他的手喝水。他只让她喝了半杯水,便有人端了药粥来。他试过不烫,才舀了一勺给她。“吃点东西。都昏了两天了,你这身体往后得好好调理。”
清辞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,直到那一口温热的又甜又苦的药粥喝下肚,人才清醒一点。目光左右看看,自己身在绥绣宫,肚子里空荡荡的。她猛地反应过来,“孩子、孩子……孩子呢?”
萧煦不紧不慢地又喂了一勺,“先吃点东西。”可清辞没看到孩子,一颗心就悬了起来。“不,我想先看看孩子。”
萧煦轻叹了口气,放下碗,握住她的手,“小栗子,你听我说……”顿了顿,“孩子,没保住。”
清辞的瞳孔猛地一缩,眼前一黑,她下意识抓住萧煦的前襟。半晌眼前的黑云才散,人止不住地颤抖,“没保住?什么意思?怎么会?我明明听见他的哭声了,我明明听见了!”
她咬着牙,撑着一口气,她听见医妇们大叫“生了、生了!”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后才彻底失了力气晕过去的。怎么会没保住?
萧煦抱住她,“你刚生完,别这样哭,会毁眼睛的。”
旁边张信也劝道:“姑娘千万保重。是姑娘产程太久,脐带缠了孩子脖子……没救过来。”
清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,挣扎起来,“不会的,不会的!我要孩子,让我看一眼,我不信,我不信!”
她哭得那样凄惨,张信看着也不落忍,偏开脸去。萧煦却是紧紧抱住她,“你别难过,不要看了,看了更伤心。”见劝不住,又道“你若看了,孩子就舍不得去投胎了……”
清辞只是摇着头哭,“我对不起韩昭,我怎么跟他交代,我没照顾好孩子,我怎么这么笨。”反反复复就这几句,最后人又昏了过去。
太医院的御医轮班值守,用尽了办法,这样又过了一日,人才转醒。人虽醒过来,也不再哭闹,只是仿佛被抽去了灵魂,默不作声地,无声地流着眼泪。喂给她汤药,她也会乖乖喝下去,只是不过片刻又全都吐出来。
绥绣宫里伺候的人都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,可清辞却日渐消瘦下来。银铃一筹莫展,只得又去寻张信拿主意。
萧煦这几日政务繁忙,北疆战事正紧,此时不过才囫囵睡个觉,张信不忍打扰。但萧煦恍惚间听到清辞的名字,猛地就醒了。吩咐了人摆驾去了绥绣宫,才几日没来,清辞形容枯槁,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。若不是她的眼睛偶尔眨动一下,他甚至以为她已经去了。
他心中且痛且恨,握住她的肩膀,“你这是干什么!你想死是不是?你想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,是不是!”
清辞被他摇晃着,可一点反应也没有。他怒气翻涌,“不就是一个孩子,你想要,朕也可以给你!”
但她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,只目光空洞地望向某处。他抹着她脸上的泪,她人是冷的,只有泪有一丝温度。他的心也跟着痛得一阵痉挛,半晌,才缓过一口气来,“小栗子,死一点都不难。死掉的人,也不会痛苦,痛苦的只会是活着的人。你可以去死,朕不拦着你,可你想过三叔公吗?”
“三叔公……”她的目光终于动了动,又有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来,“三叔公死掉了,我没有三叔公了。”
“就是怕你难过才没叫人告诉你,你就这样辜负旁人的好意吗?他的毕生志愿是什么,你不记得了吗?你难道想让他死不瞑目?”
萧煦一伸手,张信双手捧了诏书给他。萧煦把那卷圣旨放到她手里,“小栗子,你说大哥哥答应过你的事,没有一件做到过……”他顿了顿,吁了口气出来,“你已经对不起韩昭了,还要对不起三叔公吗?你不该好好活着,去完成他没完成的事吗!”
清辞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,喃喃自语,“我已经对不起韩昭了……对,我对不起韩昭,不能再对不起三叔公了。”
熙春宫里,王韫看着张信手里抱着的孩子惊愕不已。
萧煦抱过孩子,目光在孩子脸上一垂,便挪不开眼了。他自己都不知道,他的目光有多温柔,温柔到王韫看得都觉得心惊。原来这个冷酷无情的帝王,他的眼神也可以这样满怀深情。他仿佛是在看那个孩子,又好像是透过那张脸,在看另一个人。
萧煦贪婪地看了一会儿,这才抱着孩子走到王韫面前,把孩子交给她。
“陛下?这是谁家的孩子,怎么会在这里?”
萧煦并不回答,忍不住又看了看孩子。刚吃过奶的小婴儿餍足地酣睡着,长长的睫毛微翘,毛茸茸的,人的心也都是软的。怪不得说是个漂亮的女娃娃。这是世界上他见过的最漂亮、干净的孩子的。
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。怕吵醒她,说话的声音也很轻,蕴满了王韫从未见过的柔情。
“皇后,太傅说骏儿尚礼好学,才捷敏慧,足荷重任——也是该立太子了。这,是朕为他定下的太子妃。”
王韫眼皮一跳,立刻猜出来这是哪里来的孩子了。她听说纪清辞生孩子难产,孩子没保住,还过去看过她一回……原来不是没保住,而是被他偷走了!
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,没想到她的结发人竟然偏执如斯!“人间丈夫易,世路妇难为。”虽她如今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,可也体味过女子的艰难。她敬重他勤政爱民,却又不齿他的自私冷酷。
同为人母,此时看着襁褓里的娇儿,也忍不住替孩子的母亲心疼。她明白,萧煦把孩子给她,来换萧骏的太子之位。他真以为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吗?她虽无法阻止骨肉分离的悲剧,但也不会袖手旁观,让那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肝肠寸断。
王韫定了定神,接过孩子,深施一礼,“谢陛下,臣妾定然视之为成亲生,尽心抚养,为我大周培养出一代贤后。”
大周显德二年,皇长子萧骏立为太子,萧骊封盛平公主。追封纪言蹊为保和殿大学士,因其身亡而暂停的《周文大典》,由纪氏女清辞接任主修。
圣旨一发,朝廷内外一片哗然,一时言官纷纷上表,质疑区区女子如何能担此重任,此举视天下士子为无物,可堪此等羞辱!但一贯温裕开朗兼听的皇帝,却对于这些表奏毫不理会,坚持己见。参与编修的官员纷纷上书请退。
纪清辞临危受命,征召纂修人,广选天下寒门士子,甚至饱学才女。从监修、纂修、编写人、缮录、绘图、圈点生等,亲自选拔,莫不尽职尽责。所初成书籍交于审阅,不逊于纪言蹊监修之书。朝中之人渐有改观,因女子主修大典一事传扬出去,大周女学也蔚然成风。
次年,皇后诞下皇子萧骧,封瑞王。帝后情深,一时传为佳话。
转眼又是新春,修书之事也因年节而暂停了下来。清辞去熙春宫里给皇后请安,王韫问起她的身体,“听御医说,前几日你又昏倒过一次?也别总想着做事,该好好休息休息。”
“谢娘娘挂心,都是陈年旧疾,躺一躺就好,臣无碍的。”
两人闲聊了一会儿,临去时,王韫忽道:“本宫听闻今年慈恩寺里的梅花开得格外好,本宫想送一枝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以尽孝心,无奈脱不开身。索性文禄阁里的人也都休沐回家了,你也正好喘口气。要不,替本宫去趟慈恩寺折两枝梅吧?”
只有忙起来,才不容易想起那些伤心事。她左右无事,便应下了。
今冬雪来早,都道来年又是丰年。她于雪中再临慈恩寺,江山如故,乾坤寥落。想起那一年和韩昭在寺里拜遍神佛,仿佛还是昨日。此时物是人非,心中难掩凄恻。
她又一座堂、一座堂拜过去,最后到了那棵梅树前。一树寒梅堆雪,雪里梅花,更有一番傲然姿态。她仰望着梅枝,怔怔出神。
忽然梅枝一晃,花上的雪落了下来,她下意识闭上眼,却听见耳边轻语,“是想折这一枝吗?”
清辞浑身一僵,怔在那里不敢动,连眼睛都不敢睁开。怕刚才一句只是自己的幻听,或是一个梦。
有人从身后抱住她,她一下就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。那周身的温暖,将她眼底的冰都化成了泪,一串串往下落。
韩昭轻叹一声,“唉,非得我亲自来一趟。就知道你不听话,瘦成这样。你再这样,我真不能放心你一个人在京里了。”
清辞滚烫的泪掉在他手背上,“对不起啊,韩昭,对不起,我没留住孩子。”
韩昭将她转过来,抹着她的泪,目光贪婪地描着她的脸。时间是个多么残忍无情的东西,将从前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变成这样。但什么样的,他都喜欢。
不论是她,亦或者是他,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代价。
“不是你的错。真是个傻媳妇儿。”他再一次把她抱住,这一次抱得更紧,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。清辞的眼泪停下来了,从他怀里退出来,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,“你说什么?孩子,还活着?”
韩昭点点头。“那时接到你的信后,我也是不信的。尤其是你说连面都没见过,我便怀疑了。我一直在找孩子,只是没有确切的结果前,不敢告诉你。怕空欢喜一场,让你再伤心一回。”
“孩子呢?”她急切地问。
“你不要着急,听我说。孩子在皇后那里,我见过她了,被照顾得很好。”
“在皇后那里?为什么会这样,她为什么要把我的孩子抢走?”
为什么?
他将她腮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放到耳后。她不会懂得一个男人疯狂的占有欲的。但他不想让她难过,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红颜祸水。只是淡淡的一笑,“相信我,孩子不会有事的。”
占妻夺子,这个借口足够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挥军直下的了,但他从来不是个会因为一己私利让部属白白送命的人。萧煦一日是“躬行约俭,惠下养民”的贤主,他就一日不会有异心。
他见过民生涂炭易子而食,就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。一个国家的强盛,必定需要几代明君的努力。目下萧煦还算明君,但下一代君主呢?有了孩子的消息后,他冒险潜回京,一开始只想要把孩子带走。但同王韫深谈过后,他改变了想法,最后和王韫之间也达成了某种协议——一个贤明的皇后也能守住一个国家。这个国家的百姓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了,再也经不起一个昏君的摧残。
他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来,抱歉道:“这事,没同你商量我就做了决定。你会不会怪我太狠心,不把孩子带走?”
清辞想了想,摇摇头。她望着大雄宝殿翘起的飞檐,夕阳投上去,一点细碎的光芒,佛光一样。像从一场噩梦里走了出来,一切都那样不真实。她本就不是个贪心的人,“孩子好好活着,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。”
“别着急,很快你就能见到孩子了。虽此时不能相认,但你以后想见她就能见到。”
清辞伏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,好半天止住了抽泣,“孩子叫什么?”
“还没有大名,小名叫遂心。”
遂心,如愿。
人必得揣着这样美好的愿望,才会不觉路途艰难。
“韩昭,清玥疯了。”
“不是你的错,不要自责。”
清辞摇摇头,“我只是害怕,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那样狠心,我也做了那样的事……每每想起那时候想要杀死清玥,我都后怕。我怕我会变成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一样,凭借着男人的一点爱意,去达成目的。”
“你没有错,人为自保,难免会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。”
清辞从他怀里仰起头,目光所及是他清俊的下颌,应该是风餐露宿无暇打理,已经短短一层胡茬了。他变了,又好像一直没变。所以她才更觉得韩昭的可爱,他是一个我行我素,不会被任何事改变的人。
“你一点都没变。”
韩昭轻笑,“谁说我没变,还不是为你变了?”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,“这是你要的东西。平宁带着人跑遍了半个大周,总算是找到了。你想好了?真的要这样?”
清辞接过那个小瓷瓶,有些出神。“我不要你为我涉险,不要你为我为难,就让我来了结吧。”
韩昭叹了口气,他尊重她的选择,虽然她选的是这样一条艰辛的路,苦得他心疼。
“不走?”
清辞道:“对不起。”
韩昭轻轻笑了笑,“傻瓜,来之时,我已经猜到了。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,不怕再等。慈恩寺的菩萨最灵了,佛祖会保佑我们的。”
“你不是不信这些吗?”
“为了你,我才愿意信。等你做完所有的事,告诉我,我带你回家。”
“回家……”清辞喃喃。
“对,回家。”
“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。”无论海角天涯,有他在的地方,就是她的家。
她轻轻摸着他的脸,“韩昭啊,我好喜欢你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垂首一吻,“我也是。”
显德四年,韩昭大军长驱直入乞干王城,乞干大汗率部投降,愿永为周臣。韩昭封长信王,治理北疆,再开互市。未几年,北境商业繁荣,戎汉百姓杂然而居,各各安居乐业。
显德六年,《周文大典》成书在即,主监修纪清辞再次昏厥于书案前。御医诊断积劳成疾,药石无功。帝大恸,欲斩杀御医,为皇后阻。长信王上书,请妻子归。
萧煦负手望着苍穹,久久不语,手里握着韩昭递上来的奏折。张信走上前为他披了件裘衣,“陛下,夜深风大,还是回了吧?”
“她醒了吗?”
张信不说话,这问题,他一日要问上无数遍。萧煦似乎也知道答案了,所以没再问,缓步往绥绣宫去。
已是夜深,她的房间内还灯火通明。萧煦抬手挥退了左右,他走到门前时,一个恍惚,仿佛还能看到她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。
里头有人在低语,应该是绥绣宫里值夜的宫人。一个道:“彩红,明后两日就劳你多照看姑娘了。”
“银铃姐姐,去慈恩寺拜佛,真的有用吗?”
“一定有用的!姑娘那年替太皇太后为大周祈福,她一步一叩,到半山处就天降祥瑞了。姑娘她……”银铃的声音哽咽了一下,复又响起,“我能为姑娘做的,也就只有这个了。”
他呢,他可以为她做什么?或者说,他能为自己这份已到绝路的感情做什么?他不知道答案,想要向上苍要一个答案。
从慈恩寺中天门上去,一共七层,每层一百零八级阶梯。萧煦从马车里将清辞抱出来,她依旧昏迷不醒。一双眼睛阖着,面容宁静,像少年时那些蝉鸣的午后,花窗竹榻下打一个盹儿,下一刻她就会醒来的午觉一样。她这样轻,轻得像是一个梦。
他将她背在身后,内侍用红色凌带将他们捆在一起,如同被命运捆缚的他们。他穿着红色皮弁服,撩袍跪下。以九五之尊,祈求神佛保佑,赐他神迹。
一级、两级、三级……他眼里看不见前路,也看不见来路。每叩一回,心中的执念仿佛就粉碎一角。他只是虔诚地叩拜,到后来也不知道在求什么。
或许祈求奇迹、祈求末路,祈求佛祖施舍一缕慈悲,祈求星河倒转、时光倒流,祈求世间只剩彼此——他就可以一无忌惮地告诉她他的感情。
不知道跪过多少级阶梯,垂在他胸前的手忽然动了动,接着他听到了极微弱的一声,“大哥哥。”
他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喉头哽塞,只发得出一声“嗯”。
他叩在石阶上的身姿越发虔诚卑微。
过了好久,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轻语,“萧煦啊,我要走了,把我,放下吧。”
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那样陌生。像是那个小女孩,终于从他身影之下走出来,站到了他的面前,与他平视。他忽然看见了她,看清了她。
她真的放下了大哥哥,放下了一切,可他怎么放下呢?从置她于身影下时,她就已经长进了他的骨肉里。若要放下,只有剜心刮骨才能够了。
长久的沉默。他感觉到她又柔软了下来,再没了声息。
他依旧一级一级叩拜而上。
众生平等,在生死之前,在爱恨之前,尊卑或低贱都束手无策。此时,他不再是睥睨世间的九五之尊,只是红尘里一个普通的男子,卑微地想要求得一点命运的眷顾。
但什么都没有,哪怕是一个帝王,也有求不到的东西。直到了最后一级,他失力跌坐在地上。解开了身上的人,将她抱在怀里。怀里的人,奄奄一息。
“别走,小栗子,别走。你要什么我都给你……孩子,你不要我,不要孩子了吗?你答应过我的,答应过的!”
怀里的人渐无声息。
有人走到他面前单膝蹲下,“陛下,小栗子死了。”
小栗子死了?
小栗子或许很早之前就已经死了,尘世里早没有了他的小栗子。“有相皆虚妄,无形实是真。”是他冀图留住心生的妄想,而她早已经找到了自己,怀里的这个人,是纪清辞,不是他的小栗子。
“臣来接臣妻长信王妃纪清辞回家。多谢陛下相送。剩下的路,臣陪她走。”韩昭以决然的姿态,从他怀里把人抱走,他甚至都没了挽留的力气。
寒色四笼,顶上钟声忽起,梵响无边。佛音震碎天地,化成无数飞花,纷扬而落。如烟,似尘。怀中空空,她曾经躺过的地方很快就覆了一片银白。他还保持着抱的姿势,不曾拿起,就永远难以放下。
群山覆雪,刹那白头。远处那寺中的大佛,以慈悲之目,垂望着世间渺小的他们。
“世界微尘里,吾宁爱与憎。”
生为过客,人裹挟于苍莽人间,亦如尘埃。阡陌通途,殊途同归。纵有相逢,但路有南北,不过各择其路,各苦其难,各自尝尽跌宕起伏,风霜雨露。看清自我、看见自我,纵是微尘,亦不惧迷路。
你看那尘沙扑面,难掩青峰;流水长东,终赴沧海——便走下去,不必回顾。
(正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