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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 烟锁芙蓉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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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不疾不徐地往上京去,一路无话,到了绥绣宫,见宫里伺候的人都还在,清辞也松了口气,不过换了身衣服便去了冷宫。在大门处正遇到给阿嫣请完脉出来的御医,这御医有些面生。清辞喊住人,问了问阿嫣的病情,那御医倒是十分和气,知无不言。
清辞谢过他,进去后忽然见王芣站在庭院中央望着天幕发呆。听到了动静,她转过身,目光在清辞身上扫过去,停了一瞬又茫然不知落在何处。
清辞向她行了礼,她一点反应都没有,手里捏着一枝枯树枝,目光空洞地回了自己的寝殿。清辞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子了,也不以为意,径直去了阿嫣的房内。小火正在逗阿嫣吃药。药太苦了,又吃了这许久伤了胃口,她便不太肯吃。
清辞虽则消失了两三日,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小火不问她,她也不多说。问紫玉要了上回御医们会诊后的方子,她仔细默默过了一遍。可惜她虽然记得药性,毕竟没学过医,看不出什么端倪。
阿嫣看见她很开心,清辞哄着把这碗药喂了下去,在吃甜果的时候,阿嫣打着手势问:“姐姐,你去哪里了?姐姐你以后都不会走了吧?”
清辞不想骗她,理了理她额上乱发,“等阿嫣病好了,姐姐就要走了。”
阿嫣顿时变了脸,一把推开她,打着手势,“那你现在就走吧!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!”然后翻身向里,再也不理人了。
“阿嫣!不可无礼!”小火板起了脸。清辞拉住他,摇了摇头。
其实,她太懂阿嫣的感受了。很多东西,得不到,其实并不可怕;可怕的是,明明拥有了,却明白早晚会失去。
有些人心太过柔软,但遇到比她更可怜的可怜人之时,她除了同情,还会生出愧疚。清辞轻轻咬着唇,慢慢消化那些会让她郁结的情绪。
她庆幸自己已经懂得,即便是某些东西注定会失去,那么“拥有过”本身就是一种幸运。在拥有的时候好好珍惜,那些温暖的记忆,足可以抵御往后人事的寒凉与苦涩,是能够你在每一次哭泣后,让你微笑的东西。
就像手握着一缕星光,在冥茫无际的黑夜里,看一看,就又有了走下去的力量。
她不仅想让阿嫣身体康复,更希望她能懂得这样的道理。
过了半月,阿嫣的病仍旧反复。她为了阿嫣的病,从文禄阁和太医院借了许多医书,但都没什么头绪。
这日阿嫣瞧着比往日精神些,清辞便抽了一日专程去文禄阁去看那几本不可出阁的医书。结果看入了神,等回到冷宫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。
她路过小火的房前,见他正在认真修补一只绣墩,想起他的从前,心中一阵酸楚。她悄悄从他房前走过去,见阿嫣的房内一片漆黑。她点了蜡,举着往阿嫣床边去,轻笑着道:“小懒虫,不会还睡着吧?睡多了你晚上还要不要睡了?”
不甚明亮的灯光,渐渐照见一个冰雕般的身影。平日疯疯癫癫的王芣,此时安静地坐在床边。往日如云的乌发,依稀见银光闪动。
清辞吃了一惊,“娘娘?来看阿嫣吗?”
王芣没有应她。她看见阿嫣躺在王芣怀里,小人一动不动,睡熟了的样子。想起自己小时候,应该也这样躺在母亲怀里吧。鼻头有些酸,她轻轻笑了笑,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,“阿嫣睡了多久呀,娘娘,要不要喊她醒一醒?”
王芣一动不动,似没听见。
“娘娘?我把阿嫣叫起来好不好?否则半夜里醒了,再睡就难了。咦,紫玉姐姐呢?”这会儿按理说阿嫣该吃药了。
王芣忽然开口问,“你知道张信现在是随堂大太监了吗?”
清辞听说张信离开小火后平步青云,但不知道竟然已经到了这个位子了。但更叫她惊诧的是王芣的样子,再不见呆痴癫狂,那一双眸子清醒精亮。
看她一脸惊愕,王芣冷冷笑了笑,“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清辞摇摇头。
“因为,他根本就是你大哥哥的人。”
清辞掌里的蜡烛没握稳,蜡油溅到了手上,痛得她一声低呼。
她怎么会知道?
王芣视而不见她的张皇失措,垂首抚了抚阿嫣的小脸,语带轻嘲,“那年,还是小火到我面前苦苦哀求,求我救一救他的三哥。然后,你就有了一个‘大哥哥’。”
“呵呵,大哥哥。”
“纪姑娘,你是个聪明人,又饱读诗书,史书应该也读过不少吧?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?”
清辞只见她双唇翕动,怔怔地听她说完,一字一句,落进耳中的声音,明明是很清晰的,可慢慢都混沌起来。她整个人开始是麻木的,接着心忽然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,身上猛地一阵痉挛,若不是扶着桌子,人就会痛得跌倒。
“所以,纪姑娘,阿嫣永远不会好起来的,你也永远不能离开这深宫里。”
清辞下意识地摇头,不想相信她说的一切。可心痛得喘不上气,是因为冥冥之中她已经明白,王芣说的,可能都是真的。
“娘娘,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呵,虽然人人都说我是个毒妇,但毕竟也有人受过王家和我的恩惠不是?譬如你,自然也有旁人。我怎么知道的,不重要。”
阿嫣仍旧静静地睡着,安静得清辞也觉察出异样。她颤着伸出手,放在她鼻端。已经没有了出气。她又去摸阿嫣的脸,那张小脸冷冰冰的,手也冷冰冰的,只有紧贴着王芣的地方还有些温热。是母亲身上所剩不多的温暖。
清辞脑子一懵,“阿嫣!”
王芣的目光陡然狠厉了起来,她抓住清辞的肩膀,狠狠捂住她的唇。
“她死了!”
这三个字,一个字一个字从她牙缝里挤出来,眼中有泪,脸上却又带着笑。她声音压得很低,却如巨雷,在清辞耳边隆隆作响。
“死了是她的解脱。她这样反反复复,你真以为是病吗?阿嫣一日不好,你一日不走,你是不是这么说过的?他要留住你,阿嫣就永远不会好!”
清辞只是不住地摇头,不会是这样的,怎么会是这样呢?
“呵,你可不要轻看了一个男人的狠心,更不要轻看了一个能坐到龙椅上的男人的狠心。不信吗?你跑出去几日,绥绣宫里的人都还好,对不对?那你去过御马监吗?给你马的人,如今去了哪里?”
清辞不知道,只觉得冷气从脚底往上窜。她的唇动了动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王芣松开了手,清辞大口喘着气,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。
“纪姑娘,不管我对旁人怎样,只问你,我待你如何,可曾亏待过你?”
“娘娘,待我很好。”
“那小火呢?”
“小火对我一片赤诚,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王芣无奈地笑了笑,笑容惨淡。“最好的朋友……”她那可怜的儿子。但不重要了。她忽然放开了阿嫣,跪到了清辞的面前。
清辞忙去扶她,“娘娘,你这是做什么?”
王芣此时脸上满是泪水,不复刚才的凌厉,脆弱且无助。“姑娘,求你救小火,他不该这样老死深宫,他是那样温暖单纯的孩子啊!”
“先是阿嫣,接着就会是小火,你的心有多善,那个人就会一直这样利用你的善心,控制你,控制我们!若你真心念着小火对你的好,求你带走小火。现在除了你,没人能救他了!”
她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牌子,双手捧给清辞,“我仍有些私产,在柳州一间钱庄里,这是取钱的信物。你和小火带着钱走,叫他隐姓埋名,好好生活,不要想着报仇。姑娘,我求你了!”
王芣的头猛磕下去,几下就磕出了血。清辞抱住她,也满脸是泪。“娘娘你不要这样,我答应你,我答应你,我会尽我所能!”
王芣终于停了下来,“姑娘大恩,只能来世再报了。”
“我们走了,娘娘你怎么办?”
“我?”她笑了笑,“这里就是我的埋骨地啊,我哪里也不去。你看,若能海阔天空,不要被这皇宫困住,这里就是女人的坟墓。”
在外头人看来,那个冷宫一切如旧,那浓浓的药味依旧每日弥漫在冷宫周围。没人知道嫣庶人已经死去,甚至连萧焎都不知道,阿嫣是死在母亲手里的。他只知道,总是那样强硬的母亲,跪在他面前,哭着求他离开。
他的脑子一直混混沌沌的。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妥当,他穿了紫玉的衣服,被打扮成宫女的模样跟着清辞出宫“办差”。王家毕竟把持朝政多年,王守屹虽死,仍旧有残存的余党。清辞往常出宫都走东顺门,但这一回走了早已疏通过关系的西顺门。
有惊无险地出了城。开始坐着宫里的马车,不过行了小半个时辰,有人在郊外接应。到此处,萧焎让清辞离开,但她坚持要送他去柳州。这个养在深宫里的少年,完全不通人事,他一个人能走多远?
他们和接应者互换了坐骑,两人骑马一路向南,那些人则是换了他们的衣服,赶着马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。
清辞早将堪舆图牢记在心,带着罗盘,尽量避开官道。她毕竟有些阅历,心思又细,不敢贸然直接就去柳州。两人乔装打扮成普通做生意的中年兄弟,绕着路走。这样风餐露宿马不停蹄,一个多月后终于快要到柳州了。
在界牌前,两人都松了一口气。清辞指着面前的山,“翻过这座山,就是柳州城了。”
萧焎的心情并不轻松,心中记挂着母亲。可清辞这一路照顾他,吃了很多苦,人也消瘦了。他不想流露出半点情绪让她担心。他点了点头,“璲璲,谢谢你。没有你,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到这里。”
清辞微微笑了笑,“小火哥哥,我们之间不说这个。”
赶了许久的路,腰膝酸软,两人下了马,牵着往山上走一会儿。
“小火哥哥,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吗?”
“母亲说,让我走得越远越好,东察合台、孟养、波斯、琉球……无论东西南北,要我永远不要再回来。”
可是一个人,去国离家,前路苍茫,孤身只影不见故旧。那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?
他悄悄看了清辞一眼,不知道为什么,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,眉眼间的温柔里多了份坚毅。就好像,即便知道她是个柔弱的女子,但依旧值得信赖依靠。倘若她能和他在一起该有多好,天涯海角,风霜雪雨,他就不怕了。但他知道的,她的心里有别人。
他收回目光,也掐灭了自己这一点痴心妄想。
清辞没有留心到他的异样,深深呼吸了一口气,难得一刻心情舒朗,“小火哥哥,你要是真去了那么远,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你一路上的见闻和风物啊。等到你的信攒多了,我给你结成册子印出来。”
萧焎微微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两人走了一会儿,便又骑马赶路。半日下来,总算快要到山顶了。人困马乏,两人准备略作休息。绑了马吃草,他们在林中空地坐下。清辞从怀里拿出干粮,两人就着水囊里的水囫囵填饱肚子。
萧焎根本吃不下这样粗糙的食物,但她也在为了自己受着这样的苦。他强迫自己吃下去,否则没有力气,就会拖累她,挥霍她的好心。
吃完了东西,两人起身,正在解马时,忽然远处林中扑棱棱飞起一群鸟。
有人!清辞的心猛地一沉。萧焎也是一惊,正想说话,清辞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她倾耳听了听,密林茂草间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她和萧焎蹲下身,隐藏进草中。
清辞偷偷解开一匹马,往马身上一抽。马儿撒开蹄子跑开了,接着就听见纷杂的脚步声马蹄声,追着那马儿的方向去了。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!
清辞心中惶悚不已,但努力叫自己平静下来。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遇到追兵毫无抵抗能力,一定会被抓住的。她拉着萧焎上了马,不敢多想,只紧紧握着缰绳,不断地挥动马鞭。情急之间,早已不辨东西南北,只知道狂奔。
他们的马日夜赶路也是疲累不堪了,两人共乘,马也吃力,更比不上锦衣卫坐骑膘肥体壮。渐渐地,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。萧焎回头,已经隐隐能看到锦衣卫的飞鱼蟒衣了。而前方忽然也看见人影绰绰。清辞只得扯过马头奔向另一条路。
跑出一阵,马累得口吐白沫,前腿一折,将两人摔倒在地。他们也顾不得疼痛,拉着手就往前跑。本以为翻过山头前方还有路,可猛然发现,他们的面前是万丈悬崖。此时再转方向已经来不及了,身后的追兵已经到了眼前。
时影勒住马,一打手势,众人也都勒马驻足,一时间马匹嘶鸣,蹄声杂沓,但他们手里的弓箭都对准了两人。清辞挺身挡在萧焎面前。
“姑娘、焎庶人,二位出宫日子也不短了,请随在下回宫去吧。”
“我跟你回去,你放他走。”
时影一张没有喜怒的脸,平声静气道:“姑娘回去吧,陛下很挂心你。”
清辞凄然笑了笑,忽然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,横在了自己的脖子前。“大人若不放他走,就请带我的尸首给陛下。”
“璲璲不要!”萧焎惊呼。
但清辞却目光坚定地盯着时影,“大哥哥说过的,他会善待小火,他答应过我的。”声音到最后哽咽了起来。
时影心中轻叹,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,斩草除根,不留后患。这种事情,很难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说明白。
“姑娘有什么话可以同陛下当面说。”
周围的人在悄悄地往前移动。
清辞把匕首往下揿入一分,雪白的脖子赫然一道血痕。时影一惊,只得让众人站住。
“给他马,让他走!”
时影一边安抚着她,“姑娘你不要冲动,陛下并不会伤害焎庶人。”另一只手却负在身后冲身后人打手势。
部下会意,在时影假意要牵马给他们的时候,忽然有人弹出一枚石子到清辞的麻筋上。她的手本能地松开了,匕首掉落下去,清辞蹲身想去捡起,电光石火间一道飞索抛来缠住了她的腰。那人往后一收,将她整个人扯开!
清辞无望地嘶喊:“不!”但她被两个锦衣卫牢牢夹住,不能动弹。
萧焎看着众人缓步靠近,慌乱的心忽然安宁了下来。昏醉人生,灌顶醍醐,结念得解,忽然都释然了。纵未相守,相识相知,她陪过他亡命天涯,舍命相随—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。
清辞看到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,在夕阳下,那笑一如初见时那样干净温暖。他笑望着她,唇在翕动,但是没发出声。但清辞只看他的唇,就跟着在心里读出来了。
“暑摇比翼扇,寒坐并肩毡。子笑我必哂,子戚我无欢。来与子共迹,去与子同尘。”
清辞心头震颤,一股不好的预感猛地裹挟住她。她挣扎着想要脱开锦衣卫的桎梏,却见萧焎脸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。
他不要老死深宫,他不想成为谁的拖累,他不要他成为她不能自由的羁绊。如果一生被囚禁,不见天日地跪着生,如果不能站着活,那么他宁可站着死。
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最后一次,像少年人告别时随口一说的约定,轻松而欢快。“璲璲啊,记得替我去看看海阔天空。我们,来生再见了。”说完毫无征兆地往后一倒!
萧焎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。清辞先是怔了一瞬,猛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,她竭力一挣,终于挣脱那两个锦衣卫,冲到悬崖边,只看到萧焎坠落下悬崖的身影,片刻就消失在视野里。
像太阳坠落进了深渊,可明天却再也不会再见。
“小火哥哥,小火哥哥……”为什么这么傻。清辞跪在悬崖边,哭得不能自已,直到昏了过去。
处理完当日政务,萧煦才往绥绣宫去。时影低声把事情始末禀报完毕,萧煦听罢没有说话,脸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,只轻轻转着手里的石头。
到绥绣宫时,曾同鸣正在给清辞把脉。他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,眉头却不自然地蹙深了。听闻内侍唱喏,曾同鸣忙松了手起身见驾。
萧煦免了他的礼,走到床边坐下。床上的女孩子像一朵被霜雪侵欺过的娇花,面容苍白惨淡。“怎么回事,还没有醒吗?”
曾同鸣回道:“姑娘应是哀怒伤肝,情志过极,气逆血升,扰乱神明,这才会突然昏仆。微臣以为用些疏肝降逆、活血通瘀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了,只是微臣尚有些疑虑……”
曾同鸣说话的时候,萧煦正握着清辞的手,听得心不在焉。她的掌心中有新磨出的伤痕,脖子上缠着白布。这些伤叫他心底有些绵密的刺痛,一时分辨不出来是心疼她,还是心疼她为了别人伤了自己。
他掌心里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,萧煦一喜,忙俯身去看她,“小栗子?”
清辞缓缓睁开眼睛,双目茫然地看着空中,似乎还没想起来在哪里。
“渴不渴,要不要喝点水?”
清辞的眼睛动了动,没说话,却似微微点了点头。萧煦叫人送了温水,垫了软枕让她靠着,亲自试了温度,一小勺一小勺喂了点水给她。
因清辞忽然转醒,曾同鸣刚才的话也没说完,只得候在一旁。
清辞喝了两三口就再喝不下去了。萧煦倒没勉强,想起刚才曾同鸣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,便转向他问:“院史刚才说有些疑虑?”
曾同鸣道:“若没诊错,姑娘应该是有了喜脉。但或是月份尚早,微臣还有些不确定。所以有些药要格外小心……”
曾同鸣这些日子没少同这位纪姑娘打交道,皇帝宠纵之情,人人都看在眼里,更别提方才这样柔情万种的模样。是以错认为这孩子定然是萧煦的。但他的话刚说完,房内忽然安静得吓人。
他偷眼觑见萧煦的下颌线在收紧,额角青筋隐现,心中一惊。惊疑不定间听见萧煦开口,“你们都到外面去,谁都不许进来。”声音一贯的沉静,但其中饱含的杀意,又莫名的慑人。
房内的人倏然退了个干净。
清辞也感觉到了他周身的寒意,像弱小的动物嗅到了危险,心底生出了恐惧,下意识地想要往床角缩。
萧煦缓缓转过脸,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把她提到面前。寝衣广袖,往上一推,胳膊轻而易举地就露了出来。他为她亲手点上的守宫砂,果然不在了!
他的面孔冷得吓人,目光阴鸷,里头却像烧了一丛烈火。清辞想要把胳膊抽开,可手腕被他死死扣在掌中,马上就要被捏碎了一样。
“孩子是谁的?”淬了冰的声音从他牙缝里挤出来。
清辞紧紧抿着唇,女孩子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孔因恐惧越发苍白,俏丽圆润的鼻尖,渗出薄薄一层冷汗,眸子也蕴了一层泪。娇媄楚楚,骨子里自有一番难掩的婉媚柔怜。叫他不由得去想,是谁挥手折花,摧染芳津?是谁染指了他的小栗子!
“谁的?!韩昭,还是小火?还是别的什么男人!”
他提到小火,清辞的瞳孔猛地一缩,眼眶里的泪再也盛不住,滚了下来。“小火……小火哥哥。为什么要逼死小火哥哥……”
小火哥哥,小火哥哥!
他心底怒火再也压抑不住,瞬间顶了上来,烧得人失去了理智,抬手一巴掌抽在她脸上!
她的唇角立刻就渗出了血,整个人懵在那里。像人赤身扑倒在荆棘丛里,那痛一下就戳进了心深处。她望着他,惊诧、委屈、失望,最后是哀伤,为什么心这样痛呢?
但这深刻的疼痛却彻底将她心底的恐惧击碎了。
萧煦一把揪起她的衣襟,拉到面前,怒不可遏,“小火哥哥、小火哥哥,是不是是个男人,你都要喊他哥哥!你果然是……”
清辞泪眼朦胧中浮起一个凄惶的笑,她抹掉脸上的眼泪。“我果然是?我果然是天生下贱,是不是?那么请陛下放开手吧,不要让我这个下贱的女人,脏了您的手。陛下从前,不就是如此厌恶我吗?”
她轻轻笑望着他,又有一滴泪从她脸庞滑下去,也仅仅一滴而已。
那些被时光掩盖的真相,就这样原形毕露,曝尸在两人面前。他恍惚若不着寸缕身在闹市的人,先是一丝慌乱,接着恼羞成怒。她眼中的不屈和反抗,太陌生,晃了他眼睛。她唇角渗出的猩红的血,也刺得他一阵一阵的疼。
“我教你读圣贤书、明礼教,立身清贞,你怎敢做下这等淫贱之事!不知自爱,无媒苟合、非婚生子!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,你还知不知廉耻?!”
她仰着脸,目光凝视着他,虽然泪眼婆娑,但神色宁静,声音轻柔。
“民女和陛下所读之书,未有不同。书上叫人‘强毅正直,立言必信’。书上说,‘君子主敬以直其内,守义以方其外。敬立而内直,义形而外方。’”
“可陛下做了什么呢?”
“我的画像是你给小火的,对不对?张信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,是不是?银铃也是受你安排到我身边的,对吧?你早知道梁厂督是我的舅舅,你让我苦练先皇的字,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在先皇的龙床上。”
“陛下,你想过没有,倘若小火没有救下我,那我如今是什么样呢?是守节一死,还是做了你父皇的女人,未来老死皇陵?所有这一切,都是你的一盘棋,对不对?”
“大哥哥,我算什么呢?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,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呀。是不是一个低贱的人,她的真情也就只配被践踏,不配被珍视?还是说,这世间的规矩,约束的从来都是别人,而不是那些站在云端的人?”
她的声音那样轻柔,可一句接着一句,问得他哑口无言。
“放肆!”他的手又扬起来。
清辞无畏地望着他,再也不是那个会哭着说“害怕”、说“疼”的小女孩了。
那日夜相伴的似水流年,那风雨共度的冉冉韶华,都涌到他心头,他的手终究没有落下。
清辞脱离了他的掌控,慢慢地坐直身,整理好自己的衣衫。“陛下,我出身下贱,可不是不自爱的人。我爱我所爱,非行淫荡之事。每行一步,皆无愧于我心。”
“即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可我的身体,属于我自己。陛下有什么权利操纵我呢?既然您如此轻贱我,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这里?”
“陛下到底当我做什么呢?我不是奴婢,也不是后宫里的嫔妃。奴婢做到了年纪也要放出宫的,就算是公主,到了年纪也要嫁人的。这宫里只有一种女人可以永远陪着陛下,那就是陛下的嫔妃呀。”
“那么陛下,你当我是什么?”
她一直温柔弱小,可又那么坚韧。他忽然发现,他可以让天下臣服,却无法让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全然地听命于他。
他的每一步,都是有所计较考量过后的决定。是的,这个女人能动摇他心神片刻,却无法撼动他心中早自成的原则,让他乱了方寸!
然而,果真如此吗?
她终于问了他自己都不敢问自己的问题,他到底当她是什么?
他以为她亏欠了他,他以为她就该补偿他,他以为她卑贱,活该被人利用,他以为他能掌控她的人生……他最擅长算计人心,可到头来却漏算了自己的心。因为一直逃避这个问题,所以不清不楚地留着她,用一点往日情分去掩盖他心底见不得光的欲望。
他的盛怒的面孔忽然软弱下来,又变回了当初澹园里那个受了伤的少年。目光里透着偏执的光,仿佛要被夺去心爱玩具的孩子。
“小栗子,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大哥哥的。”
对,她说过。那时候他说,“我们都有父兄姐妹,又都没有。小栗子,往后这世上你可愿做大哥哥唯一的亲人。不论如何,我们都不要离弃彼此,不会背叛彼此。”
她说,“大哥哥,阿辞会照顾你一辈子。”
清辞垂下眼,凄然一笑,“可是大哥哥已经不是大哥哥了呀。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些,我只想问问你,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?”
“梁厂督答应过三叔公,会把书讨回去,先皇都要允了,是你的人在先皇面前进言,阻止了;大哥哥说,有一天我也可以走进鸿渊阁,可是你又暗示我父亲,让我永不能嫁人;大哥哥说,你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我好……”
“真的是这样吗?大哥哥答应过我的事,没有一件,哪怕一件兑现过。而我,自始至终,从来没有背弃过大哥哥。”
“大哥哥教我,‘一言贵于千金,一诺重于千钧’;大哥哥教我,‘古者言之不出,耻躬之不逮’。我都牢记于心,可大哥哥都忘了吧?”
“既然大哥哥什么都做不到,那么就当我们从来什么都没有说过。如果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,请你像对待一枚棋子一样对待我。既然已经无用,可以弃、可以毁。”
“陛下已经有了您想要的一切……我替陛下高兴,真的。”
“我也不再奢求大哥哥的真心,就像,我再也不会奢求我父亲姐妹爱我一样。我什么都不要了。”
她这样平心静气,平静得叫他害怕。小栗子想要的很多,但面前的纪清辞,什么都不要了,他用什么去抓住一个无欲无求的人?
他以为一切都和从前一样,可“浮生却似冰底水,日夜东流人不知”,岁月一双无情手,早将世人捏扯得面目全非。
他的脑中嗡嗡作响,痛极失笑,“你什么都不要了?”她不要他了……
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,想要捏碎她、毁了她、砍成泥、烧成灰,从此日日夜夜只能陪在他身边。他冷笑,“你只要韩昭对不对?你要去找他对不对?孩子是他的?”他手下又加重几分力气,她的脸在他的掌心里也变了形,仿佛被挤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轻笑。
清辞说不出话,也不想说话,不想看他,目光默默地落在那香炉里袅袅腾起的轻烟上。
呵,果然是韩昭!
乞干人异动,他本要御驾亲征。但立国之初,朝中动荡,他无暇分身。韩伯信受了重伤,韩昭请战,他立刻就允了,并不留质。是因为那年同韩昭深谈过一次,他知道韩昭是怎样的人。
韩昭去纪家逼娶,他知道,因为纪德英第二日就上本参了韩昭,这亲事他不认。那日韩昭同清辞在城门前分手,他知道。他对于男人所谓的真情不屑一顾,何况是韩昭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?笃定两人再无可能。
后来她偷出宫去,他也知道,只是他政事繁忙,无暇细顾。更是因为他向来自信自己对她的教化。后来派时影将她追回来,她走得那样干脆,他便也没往心上去。谁想到她竟然!
他疯了一样抓住她的肩膀,捏得指节作响。“你怎么敢?!你敢离开我,就不怕我杀了韩昭?!”
清辞终于把目光投回到他脸上,“陛下,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人啊。你太了解我,所以可以用很多东西困住我、利用我;可我也了解你啊。我知道陛下的宏愿,知道陛下的理想。”
“陛下就算杀了我,也不会杀他。你还要他给你守边疆啊。”她微微笑了笑。
她那样疏冷的笑刺痛了他的眼,面容狰狞,“朕不杀他,但朕也不会让你留下他的孽种!”
“曾同鸣进来!”他高喝一声。
“陛下……”她打断他。她的肩被他捏得生疼,忍得辛苦,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,但除了淡淡的哀伤,什么都没有。没有惧怕,没有惊慌。
“陛下要想伤害我的孩子,我这样一个弱女子,真的无力阻止什么。可,我还可以死掉呀。我读过那么多书,知道成千上万种的死法。”
她轻轻笑了一下,两串泪同时滚落下来。“要是我的孩子有什么意外,陛下,你看到的,一定是两具尸体。”
萧煦瞳孔里泛起凶狠的波涛,眼前这个女人是谁?他的小栗子呢,是谁偷走了他的小栗子?
“你竟然敢威胁朕吗?”
“民女不敢,陛下是没有软肋的人,不会被人威胁到的。民女只是在告诉陛下我的选择而已啊。民女卑如蚍蜉,不敢有撼天之心,更没有撼天之力。”
民女,陛下……这是他们之间难填的沧海,不可逾越的迢递关山。
是他把她推开的,自始至终,他在不断地推开她。可到此刻,他才明白,她跟随着他,是因为她愿意;可当她不愿意了,就会毫不留情地走开。可他怎么办?他的一颗心,被她带走了,她若要离开,如同要挖走他的心。
她不可以,他不允许!
他毫无征兆地把她紧紧抱住,低头去吻她,“打掉孩子!小栗子,我既往不咎,好不好!你要什么,我都给你!”
迟来的拥抱,并不是小时候憧憬过的那样温暖;迟来的深情,是这样荒诞可笑。
这个拥抱,再不没那个大哥哥的温柔,而是充满凶狠的掠夺。她推着他,拼命地躲开他的唇,“你放开我,你放开我!”
她这样厌恶他,这样抗拒他!他彻底陷入不可自拔的疯狂里,妒忌吞噬着他,一想到她被人染指过,那人的手拂过她纯洁的肌肤,那人侵略进她的身体,那人让她有了身孕……他想到这里就想杀人!
他一把撕开她的衣襟,欺身而上。心底暗无天日的欲望冲出牢笼,四散奔流。是这样的,原来他想的,就是这样。亲吻她、抚摸她、占有她,让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,永生永世纠缠在一起,再不分开。
清辞从来没这样害怕过,她躲闪不开,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,“大哥哥……”那样害怕,那样软弱。
这一声叫他寻回了一点理智,他抬起头来,她脸上全是泪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大哥哥,不要这样……不要这样,阿辞好怕……”
他像被回忆猛地扯回了岁月里。
“大哥哥,你别难过啊,吃了药就会好的。”
“大哥哥,阿辞以后做你的眼睛。”
“大哥哥,这个好吃,给你吃。”
“大哥哥,你笑起来真好看,你要多笑一笑啊。”
“大哥哥,我好怕,让我在你边上待一会儿行吗?就一会儿,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。”
……
“我不要做你的大哥哥。”他的眼中有了悲意。
“你要做什么呢?”
是啊,他要做什么?做她的男人么?
他从她身上退开,清辞得了自由,忙抱住被子,缩到角落里,惊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缩成一团,抵御的姿态、防备的眼神……
理智重新回到他身上,那张脸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冷淡。“既然你要背弃我,从今天起,世上再没有大哥哥,也没有小栗子。”
清辞的心还是痛的,被欺骗的痛,被侵犯的痛,失去曾经的痛,远离爱人的痛……所有的痛此刻都交织在一起,让她猛地呕吐起来。
萧煦冷冷地看着她,心也没了知觉。
“既然你要跟着韩昭,那就去尽你将军夫人的本分,留在京中为质,直到他为我荡平北疆,直到交出兵权为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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