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紫玉将御膳房里专制的养颜汤端到王芣面前。王芣一张明艳无双的脸,却偏爱素净的东西。说是素净,可又不能寒酸,必要于素净中见奢华。无论她的妆容衣着、日常器具,都是既要华贵又要素净的。
可素净和奢华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,偏她要将两种东西摆在一处,真真是难为下头办差的人。一有不合心意的,便会对办差的严加惩戒。这么多年,能她身边的留下的老宫人也不多了,除了敦厚的紫玉,便就是极会逢迎的柳合和其他几个内侍。
王芣端了透白无瑕的瓷盅,“事情都打听清楚了?”
紫玉道:“奴婢仔细问过张信了,纪掌籍是梧州知州家的庶出女儿,是殿下在白鹭书院认识的。”
“呵,一出宫就认识了,倒是巧得很。”王芣嗤笑了一声。儿子大了,动主意的人也多了。
紫玉不便说什么,只是接着道:“宫里文禄阁先前一场大火,藏书毁了大半。陛下不是广征天下之书么,那纪家就被征调了一万七千册。这都多少年过去了,还是还不成了。您也晓得,时人爱藏书,爱藏书之人对书总有些痴念。”
“殿下听说了以后,就给纪掌籍指了这么条路,让她进宫把她家的珍、善本给录回去。依奴婢看,她应该不是谁送进来想登高枝变凤凰的。”
王芣不置可否,缓缓喝了两口汤,放下了碗,却是说:“本宫总当小火是个孩子,可仔细一想,他也是大人了呢。你回头挑两个伶俐懂事的宫女送来叫我瞧瞧,然后叫教养嬷嬷教一教送到延吉宫去。明白了吗?”
延吉宫紧临着端景宫,是皇子的居所,如今也就萧焎住着。紫玉明白这是要送给萧焎启敦伦的暖床宫女,应了下来。想了想又问:“那要不要奴婢派人盯着纪掌籍?”
贵妃摇摇头,“你记不记得,小火小时候在太后的花园里捡过一只猫,他喜欢得不得了,日日抱着,睡觉也不撒手。后来有一回竟然偷偷揣着猫去了文徽殿。唐师父发现了,到皇上面前告了状。本宫一听,当时就火了,当着他的面摔了猫。”
“结果怎样?整整一个月,他没同本宫说话。以前总贴着我母妃长母妃短,后来也生分了……”
“本宫就想着啊,人人都说他贵为皇子,有泼天的富贵,可其中的苦楚谁瞧得见呢。生在帝王之家,有什么真情真心呢,也就只有少年时情窦初开的感情最纯粹。这种感情啊,过了就不会再有了。往后啊,就都要靠着这一点‘真’,在‘假’里过一辈子。”
紫玉听懂了,忍不住道:“娘娘这份慈母心真是感人至深,殿下若知道了,定然明白娘娘的苦心。”
王芣摆摆手,“到各处也都去知会一声,别叫人难为那女官。小火被那几位学究困在文徽殿里日日上课也怪难的,就叫那女官去替他解闷吧。只要她不作妖,不伤小火的心,由着他们去吧。”
紫玉应了声“是”。
清辞那回一去端景宫,龚尚仪和众女官都当她是凶多吉少,没想到人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。紫玉后脚也跟来了尚仪局,同龚尚仪关上门闲话了几句。虽然没有明说,但龚尚仪却听出来她的意思,皇贵妃竟是已经将清辞定给了萧焎。
尚仪局里事本不算多,因有了皇贵妃的授意,更没什么繁重的事交给清辞做。不过是做些文书杂务,不当值的时候就帮着其他的女官抄抄书。
尚仪局司籍司还有两位司籍和两位典籍,在龚尚仪的教导下各司其职,也没有什么龃龉,都是本本分分的宫人。谁若得了什么好东西,都会喊着大家伙儿分着享用。因清辞人乖巧又勤快,也都喜欢她,相处得也好。
就像是一个落单的人,忽然找到了一个家。清辞原还有些不安的心,到此时全然放了下来。
大周循前朝旧例,每年二月至端午、八月至冬至为经筵讲期,是为春讲、秋讲。每月初二、十二、二十二,有三次经筵。经筵讲期时,讲官们都频繁出入文禄阁阅书,所以清辞都是等到经筵后才挑个人少的日子去文禄阁。
她每回去文禄阁都能遇到萧焎。张信极有眼力见,都会支开文禄阁的司员,叫他们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。清辞在南窗前的大案上抄书,萧焎就在一旁读书。有些难记的文章,清辞便教他些好记的法子,当日若有新学的文章,清辞抄累时便同他一起温书。
萧焎每回来必带着好吃的小零嘴儿。因想着司籍司的众女官,清辞也就是象征性地吃一小块,剩下的都带回去。萧焎瞧见了,索性就叫张信另送食盒去司籍司给众人。吃人的嘴短,没有不说他好的。
萧焎有时候从书本上抬起头,一眼就看到她。她静起来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,人坐得端正,写字时十分投入,就像是一轴画。每抄完一册,她梨涡里都会盛起浅笑,看得他心猛地一跳。他忙低下头,书上的字全然不认得了。
这天又是经筵的日子,清辞不便去文禄阁。因上回去文澜阁取书,翻看编目时注意到里头也有几本她需要的书,这日便去了文澜阁。文澜阁是内宫里的小藏书楼,供后妃、皇子女使用。藏书不多,但也有些好书。
清辞刚跨进院门,远远就见两个当值的太监袖着手站在前廊下。她走过去,那两人认得她,向她行了一礼,清辞奇怪,“公公们怎么站在这里?”
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道:“掌籍是来寻书的吗?今日不巧,还是换一日来吧。”
清辞猜大约是什么品阶比较高的嫔妃今日来阅书,便谢过他,正要离去时,听到房内传来一阵尖细的骂声,“死奴才,还敢躲!”接着是一阵不小的动静。
清辞诧异,朝房内望去,从她这里只能看到房内人的背影。一高一矮,高的那个是个内侍,矮的那个是个华衣锦服的女孩子,看着就八九岁的光景。此时那女孩子正从架子上拿书乱扔。
清辞转过头问外头那太监,“里面是谁?怎么在扔书?”
那太监苦着脸小声道:“永清公主。一个宫女在打扫,忘了回避公主,冲撞了公主,正发火呢!”
永清公主是皇贵妃所出,乖戾跋扈,深肖其母。宫里的人若说最怕的是皇贵妃,那第二怕的就是这个恶公主了。
清辞见那些书被毁的不成样,心疼得不得了。那两个太监见她想进去,好心地拦住了,“纪掌籍,还是不要去找晦气了。书坏了还能再补,人被咔嚓了可修不了了。掌籍若是没有着急的差事,还是先躲开吧!”
清辞谢过他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可因为做过书,先不说写书人的心血,就是抄录、版刻、印制,哪一步不都是匠人的心血?她实在不忍心被糟蹋。最后一咬牙又折返回来,那太监规劝不住,只好由她了。
清辞正要迈进明间,忽听到身后有人叫住她,“璲璲。”
原来是萧焎。他写完功课后本想去找清辞,可尚仪局的女史说清辞到文澜阁那边去了,便也赶了过来。他小跑几步到清辞面前,欣然一笑,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只小盒子,在她面前打开来,“你看,我新做的书拨,上头嵌了珠子,可以用来计数的……”大约是走得急,他额上一片汗珠。
清辞的心思都在内堂里,这时又传来女子的哭泣声,“公主饶命,奴婢知错了!”她脸上便浮出焦急的神色。
萧焎的笑凝了,疑惑地问:“谁在里头?”
“是永清公主。殿下……”
萧焎仿佛明白她想说什么,抿了抿唇,迈步进去,轻轻叫了声“阿嫣”。
女孩子转过身,见到哥哥的时候眼睛一亮,小跑到他身前抱住了他。萧焎见满地狼藉,拉开两人的距离,俯身问:“阿嫣怎么又调皮了?为什么把书扔了一地?”然后转问那内侍,“怎么回事?”
跟着公主的那内侍这会儿道:“回殿下,公主要替太后娘娘抄经,咱们是过来找经书的。谁知道这个丑八怪躲在暗处,吓唬公主,差点把书架推倒砸到公主呢!”
那跪在地上的宫女这时候也顾不上规矩,哭着分辩,“殿下,奴婢没有!奴婢正在打扫,因从楼上下来的,不知道公主驾到,才不小心闯到了公主面前。奴婢不是要吓唬公主的!”说着又磕头求饶。
萧焎见那宫女一张脸还红肿着,样子是不大好看。此时额头不知道被什么砸了,正咕咕往外流血。清辞认出来了,这是那日被掌嘴的小宫女银铃。她想起小时候被责罚时无助的哭求,心里一揪,小腿也似在隐隐作痛。
萧嫣瞪了那宫女一眼,那内侍会意,走上去就要掌嘴,“大胆,竟然还敢狡辩!”
清辞忙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,微微一笑,“公公,您瞧那丫头脸上都脏了。既然是给太后娘娘抄的经文,沾上脏东西不好吧?不知道公主要找什么书,奴婢这就去给您取了。”
萧焎明白清辞有意想救银铃,便转头问那内侍,“你说,阿嫣来找什么书。”
“回殿下,是《佛说心明经》。”那内侍回道。
萧焎正想唤门外管阁的太监过来,清辞却道:“奴婢知道放在哪里,这就去替公主取来。”说着退行上了二楼,不一会儿果然是拿着一卷书下来。
萧嫣的眼睛瞪圆了,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纪清辞,不知道她是如何这么快就找到书的。萧焎却牵起萧嫣的手,“这里太乱了,哥哥送你出去好不好?”
萧嫣点点头。
等到人都出去了,清辞才长出一口气,转过身去扶那小宫女,“你是不是叫银铃?快起来吧。”
“嗯。掌籍还记得奴婢?”
清辞莞尔,“记得呀。我入宫那日,就见过你。”
银铃却挣开她的手慌得跪下磕头,“纪掌籍,对不起,都是我乱说话……上次我听说皇贵妃娘娘也召了掌籍去,我肠子都悔青了……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说着她就哭了起来。
清辞忙把她扶起来,“没关系,你也不是故意的。赶紧起来,回去把伤口处理了。天热,这外伤不易好。我那里还有点药,回头给你送去。你晚上睡前用一些。”
银铃抹了抹眼泪,“不碍事的。咱皮糙肉厚,过阵子就好了。上回我听说也是掌籍姐姐替我说情,娘娘才饶了我的。掌籍姐姐,你的大恩大德银铃记在心里了,若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,我一定赴汤蹈火!”
清辞拿了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,被一个比她还弱小的人这样依赖,她的心都是软的。“你都叫我一声姐姐了,龚尚仪说,我们在宫里当差的,都是一家人。若咱们自己不帮自己,就没人能帮咱们了。”
天色也不早了,清辞看着满地狼藉,二话不说便动手收拾起来。书阁里的编目她早熟烂于心,哪本书摆什么位置都心如明镜,很快就把东西整理好了。又帮着银铃清扫了书阁,不知不觉天色也晚了。
两人告别后,清辞出了文澜阁往值房去,没走几步便见萧焎已经等在了宫道边。
“殿下还没回去吗?”清辞讶然道。
萧焎的左手在袖中,手里还握着那一只装了书拨的小盒子。可这时候忽然不敢送出去了。
“你回值房吗?那正好顺路,我送送你吧。”
清辞点点头。
两人并肩走着,萧焎心里有很多话,但此时却全堵在胸口。
那一天,为了做出书上说的能自己划动的船,到了半夜都没睡下。守夜的宫女在旁催了几回,等到他想明白了关键后才叫人伺候他洗漱。等衣服脱光了进了沐桶,他才注意到张信并没在旁边伺候。
他一问,那宫女知道张公公被旁的公公叫去了,他也没做多想。人在水里泡着又熏着香,一会儿精神就松懈了。他倚在沐桶里闭目养神,想着等船做好了就带着璲璲去海子边放船。回头再做一艘真的大船,带着璲璲去看真的海……他兀自想着,忽然觉得哪里不对。那宫女的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到了水里……
他腾地从沐桶里站起身,立刻抽了衣服披上。才注意到那宫女此时一身薄纱几不蔽体,正盈盈地望着他,又伸手抚上了他的腿。
滔天的羞愤裹挟着愠怒,萧焎抬腿就踹了一脚,然后愤然离开。他本是个温和的性子,那一夜却发了好大一通火,一个延吉宫彻夜未眠。最后宫里的掌事嬷嬷劝他,人是娘娘送来的,既然不喜欢就算了,往后再挑个喜欢的,不必喊打喊杀。又笑着道:“殿下也快要到纳妃的年纪了,也不能对女人一无所知……”
连着几日他都睡不好,昨日半夜又被梦里的女人吓醒,他再也睡不下去了。披衣起身,没惊动旁人。在窗边正想推开窗看看月亮,听见当值的宫女在外头小声说话。说那爬床的宫女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受苦。另一个说,嗨,能活命就不错了,你想想,这些年折在娘娘手里的人有多少。那一个又说,瞧着主子平日里也是个好性人儿,真生气起来,那和皇贵妃、公主没什么不同。另一个道,有其母必有其子吧。
……
璲璲也会听说这些吧,会因为害怕皇贵妃而疏远他吧?现在她又见到萧嫣那种做派,会不会更惧怕他们?他想要一个懂他的、平等的,不把他当作皇子的人,他害怕璲璲会和他生分。他忽然好像多了很多心事,从前也有心事,但现在的心事那样重。
“阿嫣,她从前不是这样的。”萧焎忽然开口。
清辞怔了一下,才意识到他在说永清公主,便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她不会说话,虽然不说,但我知道,她很怕人家瞧不起她,所以才会装作很凶的样子。”
“公主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的吧?”
“嗯。她从前是个很调皮活泼的小孩子。五岁的时候,有天夜里不见了,再找到的时候人呆呆傻傻的,发了一场烧就不会说话了。太医说是受了惊吓,调理了很久,身体是无碍了,性情却是变了很多。”
清辞想到了她自己。五岁时离开母亲,也是大病一场。她脑子里又闪过母亲吊死在床柱上的样子,忽然额角抽痛,痛得她停下了脚步。
萧焎见她不对,忙问:“你没事吧?”
清辞等那阵疼痛过去,轻轻摇摇头,“没事,老毛病了,一会儿就好。”
“我去请太医来给你看看吧?”
“那使不得。不过,殿下能不能帮忙找一些祛疤的药给我?”
萧焎猜她是拿给那宫女的,有些过意不去。“你放心,我回头会让张信带些好的外伤药。”
“谢谢殿下了。”
萧焎抿了抿唇,“不是说好了,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不叫殿下吗?”
清辞嫣然一笑,“谢谢小火哥哥。”
见她笑时,像有春阳破了冬云,他心中的那团雾霾也散了。
“你很喜欢那个宫女?”
清辞点点头,“虽然我没有妹妹,可我看到她,就像是看到一个小妹妹。很心疼她,想照顾她。”
萧焎沉默了一会儿,心里拿定了主意,明天就让张信去司礼监,把那宫女派给清辞。
两人说话间转了一个弯,正有一抬肩舆迎面而来。清辞忙退到一边驻足行礼。等肩舆到了面前,才发现是长公主萧蓉。
萧焎向她行礼,“皇姑姑,这是去见太后娘娘的吗?”
萧蓉正想着心事,冷不防听见人声,转头见是萧焎。叫停了女轿夫,萧蓉同他寒暄了两句,余光瞥见他身边人——哎呀,这不是纪清辞吗!
话说儿子说跑就跑了,萧蓉做婆婆抱香孙的愿望忽然就落了空。看着费尽心力精挑细选的聘礼,一肚子火气憋在心里出不出来,索性也离家出走游山玩水访名士高人去了。
萧蓉这一走月余,好不容易顺了气,刚到家,管事的就把一封信捧到了眼前。一问,这信是半月前到的。萧蓉忙拆了书信,里头一句思念之辞都没有,只派给她做一件事:进宫,讨个人出来。
萧蓉还恼着韩昭,赌气不想再管他的事儿,可一见书信又变了主意。纪清辞怎么说进宫就进宫了?进了宫可就难说了,先不说当个五六年的差,再出宫就二十多了。一想到五六年抱孙无望,萧蓉也是有些急了,还是赶紧进去把人给带出来再说吧。
这一见清辞同萧焎走在了一起,萧蓉马上就警觉了起来,肩舆也不坐了,下了肩舆同两人步行。
一路上萧蓉三句话倒有两句在说韩昭,在外打仗怎样辛苦,怎样勇猛过人,有一回落入了怎样的险境,好不惊心动魄——她哪里知道韩昭半点事,不过就是从前听卫国公老太太说起过老公爷的事,添添减减,这会儿都安到了儿子身上。
但清辞哪里知道她在信口胡说呢,一颗心都给高高吊了起来,听到紧张处,那一张小脸都吓白了,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,“那,世子他还好吧?”
萧蓉对清辞的反应很满意,她握住了清辞的手,“唉,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大周的百姓,吃点苦不算什么。你这样担心元华,这份心我替他领了。”
两人走走说说,萧焎只有垂首静听的份儿。一直到了延吉宫,他手里的东西都没送出去。但已经到了宫门,也只能行礼拜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