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范夫人今日主持丢针,丢针前自然先是一阵祝福勉励,末了道,倘若结果不尽如人意,也请诸位姑娘不要气馁,不过游戏罢了。
听得彩铃一响,女孩们开始丢针。等到针浮起来后,都紧张地看着日影。影子是云物、花头、鸟兽,或是鞋子、剪刀、水茄等,都是好兆,谓之“乞得巧”。若影子粗如锤、细如丝、直如轴蜡,则象征笨拙。
不多时,女孩子们的声音就闹哄哄起来。有人拍手大笑,有的则是唉声叹气,有那脆弱些的,则是捂住脸哭了起来。
满堂华彩,仕女云集、鲜衣华屡,萧蓉却什么都看不见了。耳边的人声也褪去了,眼前那些青春少艾的女孩子们,一眨眼,幻化成了她自己。
“许多烦恼,只为当时,一饷留情。”
这份感情始于任性。她是天之骄女,谁对她不是百般逢迎?偏纪言蹊不把她放在眼里,一视同仁,甚至还用戒尺打她的手。她气不过,说什么公子如美玉,端穆高洁,白璧不染瑕,她才不信。
是老师又如何,她偏要看他在拜在脚下,做自己的裙下之臣!结果呢,她自己泥足深陷,不可自拔。
纪言蹊沉默少语,任凭她撩拨都不为所动。她有时候赌气了,会叫他“老和尚”。那一年她死乞白赖地如愿以养病之名住进了澹园,可纪言蹊仍旧对她不理不睬。也是七夕,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,忽然没了玩伴,心里又气又委屈,自顾自晒了碗水丢巧针。结果她连丢了三针,不是锤子就是蜡。她本就委屈,砸了碗就哭了起来。
纪言蹊路过,看她哭得伤心,踟蹰了半晌,最后在她身边坐下,问她发生什么事情。她毕竟年少,哭着说了自己求不到巧,全是愚笨的兆头。
纪言蹊静了好半天,才想出一句安慰的话,“失不系心,得不形色,是为修身之道。”
她听了更生气,“老学究!”
那时他不过弱冠之年,头一回被人叫老学究,忽然红了脸,继而腼腆地笑了笑。
“你是不是讨厌我?”她问。
“臣不敢。”
“讨厌讨厌,不许说不敢!”
纪言蹊不再说话,垂下眼,静静地陪她坐着。
蝉鸣渐歇,风过林梢。尘世间忽然静得那样迷人。
纪言蹊把手里的书递给她,“听说公主爱读诗,这本《绮合集》是臣家书坊印的,送给公主。”
他头一回送她东西,尽管是如此学究气的礼物,还是让她止了眼泪,心花怒放。
后来有一回她又闹脾气,不仅撕了这本书,连同库房里的板片也给毁了。可纪言蹊还是什么都没说,生生受了她的刁蛮无理。
……
清玥忽然被公主冷落,正是不知所措,现在连刚才同自己说话的王韫也热待起清辞来。心里又妒又气。结果她的针丢出的日影竟然没有得巧,而纪清辞却得了一只鸟影,更是气得眼泪在眼中打转。
丢完了针,大家也被晒得不行,喜怒哀乐都丢在了太阳底下,人回了乞巧楼里去吃果食。
公主府里的果食花样比民间更多,连果实将军穿戴的盔甲都比寻常见的逼真。楼棚用彩纱遮着,又摆了冰,阴凉透风。大家在里头看磨喝乐,喝果酒,吃点心。还准备了笔墨纸砚、针线绣布,女孩子们或吃或喝,或凑在一起诵诗作对、比试文章,或一起切磋绣艺,玩得尽兴,也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地位。
清辞对于旁人的热待,总有着投桃报李的赤子心意,真情实感,从不掩饰。王韫对清辞照顾有加,而清辞便把她当作和善的大姐姐。
定过亲的,难免互相打趣,聊一聊未来的夫婿。清辞谁都不认识,却也听得十分有兴味。言谈间听人说起王韫是未来的魏王妃,她微微怔了怔。原来,大哥哥竟然要成家了。她想起平宁说的,女孩子嫁人过日子,同吃同住。她原来盼着大哥哥回来,他们会再像从前一样密不可分,但原来是不可能的了。大哥哥不再需要她这双眼睛,他要娶妻生子,有自己的家。
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,又偷偷打量了一下王韫:端庄秀丽,亲切随和。大哥哥合该娶这样好的王妃。以后,她不仅有大哥哥,还有大姐姐,他们的孩子会叫她姑姑——这样一想,阴霾尽扫,对王韫越发亲近起来。
众人玩玩闹闹,那边戏班子也已经准备妥当,众人又移步戏楼。范夫人是戏提调,拿了戏单子给萧蓉请她点戏。萧蓉正被那一点哀怨的情绪笼着,人也恹恹的,便让其他的贵夫人自便。
七夕这日第一场戏自然还是应节戏《天河配》。这戏年年听,早没什么新意了。但因是萧蓉亲自打理的,这场戏将重头放到了布景之上,务求逼真华丽。云霄宝殿绮丽巍峨,织女下凡时又烟雾缭绕,如入仙境。到后来鹊桥相会时,五六个仆役从幕后偷偷爬进戏台子的桌下藏着,到了时候,一齐打开笼子放出百十只喜鹊,直叫众人惊呼连连。
后来便是大家伙随意点戏,又有人点了《长生殿》。萧蓉听到“瞬息间,怕花老春无剩,宠难凭。论恩情,若得一个久长时,死也应;若得一个到头时,死也瞑。抵多少平阳歌舞,恩移爱更;长门孤寂,魂销泪零;断肠枉泣红颜命!”不禁悲从中来。
清辞听说书听得多,倒是头一回听这许久的戏。正听着戏,平宁悄悄走过来把她叫走。出了乞巧楼,过了月亮门见一人合欢树下独立,风吹得他发带翩飞。听见动静,那人转过身,“没有人欺负你吧?”
清辞笑着摇头,“公主很平易近人,大家也都很客气。”
“丢了巧针了吗?”
“嗯。”
“得了什么?”
“一只鸟。不过王姑娘说是只凤凰。”她头一次玩这个游戏,提起这个,满是激动。
韩昭其实不懂得了凤凰会怎样,但见她笑意满腮,想来是很好的意头。但他还想让她更高兴一点,便问平宁,“你上回说,得了凤凰会怎样来着?”
平宁冷不防被他问起,指了指自己,向他投去了一个“奴才什么也没说过啊”的无辜表情。但见他眉头一蹙,平宁忙急转脑子,“奴才听说,听说……哦,得了凤凰的,来年就能觅得好夫婿!”
清辞噗嗤笑出声,满脸怀疑,“真的吗?”
平宁扯起淡来那是容不下旁人半点质疑的,当即正色道:“那可不!月老签中有一签曰‘白云初晴,幽鸟相逐’,也就是这么个意思,这是红鸾星动、要行大桃花运的征兆啊!而且,姑娘的桃花还不是普通的野草闲花,那定然是大大的桃花,天潢贵胄、王孙公子这般的人物,排着队上门等你挑呢!纪姑娘……”
平宁正说在兴头上,猛地被韩昭一声咳嗽打断。平宁吐了吐舌头,不说话了。韩昭冷冷瞪了他一眼,平宁心虚地退了两步。是哦,他说什么排着队,明明就等这一个就好了嘛!
清辞犹在微笑,韩昭腹诽,说你要得贵婿就这样开心啊?还没及笄,就想着嫁人了……
算了,不同小姑娘一般见识,还有正事。
“怕你听戏听得闷,所以让平宁喊你出来走走。母亲这里轻易不唱堂会,一开戏必定要唱到深夜。”
“不闷的,我很喜欢。”
这样倒显得他多事了……韩昭清了清嗓子,“天色也不早了,带你去藏书阁看看。”
“好呀!”清辞欣喜地应了,那脸上的笑,像过年得了压岁钱的孩子。
平宁在前头领路,两人并肩在后面跟着。太阳已经西沉,天边霞光如锦,走在花木扶疏的园子里,人的心也跟着安宁起来。
到了院门前,韩昭对平宁道:“你也忙了一天了,不用这里守着。”
平宁会意,“多谢世子!今天公主这里好多好戏呢,正好奴才能过过戏瘾了!”说完提着裙子欢天喜地地跑了。
纪清辞随着韩昭进了庭院,刚踏进门来,恍惚就回到了澹园。此间形制、布局竟同澹园无两样,中庭一方宏大的水池,池上一座石桥,栏板上也刻着“状元桥”三个字。池后便是坐北朝南的一座两层楼阁,房前屋后遍植翠竹。
清辞站在桥前踟蹰,不确定地问:“韩公子,女子真的可以过桥进楼吗?”
“都说过可以,你就放心地走吧。”
清辞摸了摸那三个字。这三个字同澹园的略有些不同,但乍看下也很接近了。她小心翼翼地走上桥,韩昭在她身后,看她郑重地迈着步子,仿佛走在朝圣的路上。那一脸的虔诚,让韩昭心头震动,又隐隐牵出了些心疼。他想,若有一天,他定竭尽所能让她能走进鸿渊阁,得偿所愿。
清辞缓步走到了楼前,仰头见余晖落在屋脊上,藏书阁静默在彩霞里。除了少一层,几乎和鸿渊阁一模一样。她情不自禁感叹,“真的是一模一样。”
可是为什么会一样呢?
清辞走到门前,犹豫地伸出手。手触到了门又缩了回来。她转头看了韩昭一眼,只见他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,清辞这才轻轻推开门。
同鸿渊阁一样,下层是三进深的五个开间,还有一间楼梯间。明间铺了锦毯,安放了几张座位。左手间博古架上陈列着造型迥异的文玩,旁边是张小叶紫檀罗汉床。一张宽大的书案占了小半间,书案上的书匣子眼熟。清辞走过去端详了一阵,笑起来,“这好像是我上回做的,要送给六姐姐的……”
韩昭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,“我瞧着做得不错,扔了也是可惜,正好装了书一起给了母亲。她很喜欢。”
清辞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,上回还当被他扔了,心疼了半天。如今见物尽其用,心里也高兴,“真的吗?公主能喜欢真是太好了。”
上了二楼,也同鸿渊阁一样,是个大单间。除了书柜,还有书画器物。一排排书柜,排列整齐,书柜都用铜包了边,是为“金匮”。不过这里用了肉桂、麝香和西洋药粉来驱虫,所以房内散发的气息同鸿渊阁里有一些不同。
清辞研究了这里的防潮防蛀的措施,忍不住感叹,真是财大气粗呀。她笑着道:“我没进过鸿渊阁,不知道内里的样子。不过公主这里也就是书上写的仙家琅嬛福地,皇室金匮兰台了。”
行过一排排书架,她的目光扫过一本本典籍,于那纸墨之中,感受独属于藏书人的穷年厉行、白首之道。他们手抄亲录,他们日夜校勘、焚香洗砚,视所藏之书如身体发肤;他们求书若渴,不惜一掷千金。常听人道爱藏书者多有一份痴,纪言蹊就有一份痴。清辞在这连椟充栋、琳琅满目里,也看到了萧蓉的痴。
韩昭也随着她走,随手抽了本书,拂了拂上头的灰,“反正我是不理解,买这么多书,也不见我母亲读什么。”她一年到头,翻得最多的怕就是《绮合集》吧。
“三叔公说,读书难,藏书更难。人生于世,长短有期,唯有书香不绝。愿意埋在书堆里的人,都是妙人,公主也应该是个妙人。”她侧过头问,“不知道公主收藏了多少书?”
这韩昭可真不知道。他看了眼满架子堆满的书,摇摇头。
清辞细细看过去,瞧着书量甚巨,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收藏,经史子集、方志、类书、术数占卜也都是坊间常见的版。可见最初似乎是为了将书架填满,一次性大肆采购的。不像是为了藏书,倒像是富人斗富,以量取胜。
夕阳最后一缕光线入了窗棂,她逆光的剪影都染了一圈淡淡的金色。抬手去拿高处的书时,落出一截洁白的腕子……韩昭惊觉自己看得太久,他垂下目光,看到那光束里的微尘,像没有着落的少年心事飘荡沉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