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匆匆跑到街角处停着的一辆的马车前,低声回话:“禀公主,奴才打听过了,世子先去铺子里给一支簪子打了串金铃铛,又去绸缎庄定了一套女子的衣服……”
“什么?”萧蓉一激动抓住了丫头的手,疼得丫头差点叫出声。
“你再说一遍,世子买了什么?”
那小厮又复述了一遍。萧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自己那儿子竟然也买起女人用的东西了吗?可见是开窍了。大约是为了那小姐赴她的七夕之约准备的?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儿能入得了他的眼。她十分急迫地想要见一见未来的媳妇,又怕惹得韩昭不乐意。
“世子已经回去了?”
“回公主,还没有,世子似乎还在街上挑东西。公主要小的请世子过来吗?”
“不用!你在后头盯着,看他都买了什么,不要叫他发现了。”说罢,吩咐人回公主府。
吕文质一直候在府门口,见公主的马车远远过来才长出一口气。斟酌了一番措辞,迎了上去,禀告了韩昭的一番“洗劫”。
原来是给女孩家的及笄礼,萧蓉恍然大悟。又觉得儿子太憨,送女孩子东西竟然不来向她拿主意。她对东西全然不在意,心里想的全是未来儿媳的事儿。思忖了好一会儿,对吕文质道:“偷偷去打听一下,最近谁家的女儿要及笄了。”
吕文质领命下去了。萧蓉心里盘算着要寻谁去给女孩家提亲。说起来她是公主,但同一众皇亲国戚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。她离经叛道,名声风流,那些自认是正经的贵妇并不大同她往来。若挑个身份不够的人去,显得不够重视;若挑个身份尊贵的,又怕对方觉得以势压人。
她自己吃足了婚姻不幸的苦,比谁都希望儿子能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。下月是韩昭的冠礼,过了冠礼,这亲事就可以提上日程来了。想来想去,怕还是要韩家的人出面。虽然同韩伯信不对付,但为了儿子,她愿意纡尊降贵同他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。
韩昭在仙客来的二楼雅间里歇脚喝茶,忽闻楼下人声嘈杂。忙了一上午,天又热,本就心浮气躁,这会儿听见吵闹声更觉不爽快。
“看看去,外头在闹什么?”
平宁趴到窗前探头看了一会儿,这才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回禀说:“世子爷,是个瞎眼的老汉冲撞了王家的马车。那马惊了,差点带翻了车。王家的奴仆挨了主人的骂,正往那老汉头上出气呢!”
京城王家,自从出了一个圣宠不倦的皇贵妃王芣,王家在十多年里眼见着起势了。王芣的兄长王守屹为内阁首辅,王家子弟、门生在六部、督察院等处各有把持,根深叶茂。王芣只得一女一子,便是皇六子萧焎。
虽天子未立储,但萧焎天资聪颖,秉性纯和,深肖故太子,因此朝中大半都认定他便是未来的储君。但皇帝对于立储一事,一直态度暧昧不明。如今魏王萧煦平定边关凯旋回朝,赐下惊人的赏赐外,更指婚魏王王家女。这一赐婚,更叫人摸不清皇帝的态度。
本朝文臣不封爵,那王芣恃宠而骄,王家人更是眼高于顶。除了萧焎还算性子温和,其他人韩昭也都看不上眼。韩家是世爵,同王家一向不大往来,也是井水不犯河水。
平宁又趴着看了一会儿,一边看一边咕哝,“哎呦,那老汉被打得好惨。世子,要不您发发慈悲,帮一把吧?”
韩昭此时也踱步到窗前。那老汉双眼浑浊,目不能视,只是一再苦苦辩解:是王家的马差点踏伤他的孙女,他不得已才把胡琴砸过去,是为了保护孙女才惊了马。
那女孩子七八岁,见爷爷被打,也不顾身小体弱,在一边捶打着王家豪奴,“你们不要打我爷爷,你们要打就打我……”那模样好不可怜。
围观者莫不同情这爷孙俩,但那马车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,天子脚下,谁也不敢乱出头。
韩昭见那豪奴抓起女孩的衣襟,又扬起拳,眼见就要落在那女孩子脸上。他伸手拿了桌上的筷枕掷了出去,正砸到那豪奴的眼上。
那人吃痛,松开手,口里骂骂咧咧,“哪个不长眼的敢偷袭你家爷爷!”
这厮实在面目可憎,嘴里也不干净。韩昭正要遣平宁下去,忽然人群里有人分人而出。一个圆脸少女盈着笑一张笑脸走到那豪奴面前,先是盈盈行了一礼,方才开口:“这位大哥请息怒,我们姑娘派奴来,敢问此事可否看在我家姑娘的薄面上私了?姑娘的马车在此耽误良久,但姑娘今日有要事在身,实在耽误不起了……”说着双手奉上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。
眼前女郎面容姣好,说话也客气。那豪奴虽不屑一顾,仰着鼻孔,轻哼了一声,但声气明显低了几分。“你家姑娘是什么人?”抬眼一望,不远处停着一辆挂着烟粉色织锦车帐的马车,看着也不是普通人家。
那豪奴惯是见风使舵的,一时摸不清对方来历,怕无意中惹到什么厉害人物,便回到马车旁,低声下气道:“主子,那刁民小的已经教训过了。小的本想拉他见官,不过有人出来做和事佬,说愿意赔钱私了……”
“不长进的东西,几两碎银就让你眼里没了主子!也不想想刚才若不是把式眼疾手快,这会儿我们都要被压在车下了!”车里传来妇人的叱骂。
那豪奴缩了缩脖子,不敢出声。却听见另一个温清的女声安抚道:“母亲,得饶人处且饶人吧。这么多人在外头围着,也不好看呀。咱们还要进宫见姑母,误了时辰岂不更麻烦?”
说话的正是王守屹家的二姑娘王韫,为正室刘氏所出。刘氏同这二姑娘,在王家一向却不受宠爱。府里的下人最会捧高踩低,但刘氏再不济,总还是钦点的诰命夫人。刘氏尤其恨那些势利眼的人,对下人一向严厉,总要时时摆出正室的威严。
见女儿如此软弱,恨铁不成钢道:“你呀,什么都好,就是心肠太软。你样的性子,往后……”
刘氏的话似乎被人阻止了,后头没了声音。豪奴等了片刻,听见王韫道:“算了,叫他们赶路吧,不要计较了,把人都放了吧。”
豪奴得令,走过去让手下将那爷孙俩推到一边,喝令众人散开,也没拿那一袋钱。
王家的马车扬长而去,韩昭见此间事了了,也无需他再出面。
人渐渐散去,那圆脸丫头回到自家马车前低声说了几句。片刻,那车帘子一掀,下来位艳光照人的女郎。
韩昭认得这张脸,翰林街居乐坊的坊主丽娘。丽娘走到那老汉身边,示意小环将人扶起来,然后把那袋钱给了老汉,又拿了一只胡琴给他。
韩昭没想到这风尘女子,竟然也有份侠骨柔肠。忽然想起纪清辞的话,“丽姐姐人美心善,为何不可交?”这样一看,纪清辞倒也有几分识人的眼光,还不算太傻。
丽娘目送那一老一少远去,想起了自己的祖父,怔怔地看了半晌。小环轻声提醒,“姑娘,时辰不早了……”
丽娘回过神,返回车上。不一会儿,车停到一间名唤沧浪苑的酒楼前。店伙计见了丽娘主仆,忙上前迎了,“丽姑娘,您定的酒都已经备好了,在后院放着。等您查验过后,就可以装车运到居乐坊了。”
丽娘点点头,随着伙计穿厅堂到了后院。院中摆着十几二十坛酒,但她并没有在酒坛前停下,却是独自进了间厢房。那厢房内有道暗门,穿过暗门,后头别有洞天,有一条路通向一处宅院。
她穿行了片刻,最后停在一处厢房前。她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行礼,“丽娘见过主子。”
片刻听到里面传出沉肃的男声,“进来吧。”随即门打开了。
丽娘道了声“是”,站起身提裙进了房内。
是处浴房。一道黄花梨蝙蝠捧寿屏风隔着,只闻见淡淡的药草香,内里的一切无所窥见。丽娘跪地行礼,“丽娘见过主子,恭喜主子凯旋。”
除了一点时隐时现的水声,房内十分安静,安静得让人不免心中忐忑。过了良久,丽娘才听见里面的人开口,“说说吧,最近有什么消息。”
丽娘叩首回话,“月初有人假冒晒书工入了澹园,被纪姑娘识破赶了出去。那人行踪诡秘,不像是周围的农夫。属下派人盯了两日,却不见什么动静,结果隔天夜里那家忽然起火。火势太凶,救不出人,那一家人都丧了命……属下办事不力,请主子责罚。”
屏风的那一边的人似乎动了一下,哗哗的水声忽然清晰起来。那人虽没说话,但其威压之势却弥漫于空中,丽娘便局促不安起来。
她是罪臣之后。自记事起,便与祖父相依为命。祖父冯经玉原是太医院院史,一辈子谨小慎微,眼看着快要致仕了,故太子萧烈却忽然暴毙。冯经玉被小人诬陷与叛王萧力玄勾结毒杀储君,皇帝大怒,不分青红皂白就砍了冯经玉的头。丽娘虽留了条命,却投进了教坊司做了娼妓。
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。但祖父的冤屈不可不伸,此仇不能不报。她忍辱偷生,直到三年前有人替她脱了乐籍,问她愿不愿追随主人意替祖父伸冤。她这才改名换姓,成了居乐坊的坊主。
“算了,不是什么大事。他们不过还是对那个东西念念不忘。”里面的人终于发了话。
丽娘松了口气,又回禀了几件事方才从房内退出来。
在房间里待久了,人被潮热的气烘得额上有了汗,身上也黏腻。一出得门来,被风一吹,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。她伸手想拿帕子擦汗,找了半天却找不到帕子。
这时候忽然有人把帕子递到她面前,丽娘抬目,是个眉目清秀的锦衣青年。不知道是不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,脸上有些红意。
是主人的属下,也是当年把她从乐坊带走的人。他手拿着她的帕子,人却不敢看她,垂着眼睛,半晌才憋出一句话,“姑娘,你的帕子,掉了。”
丽娘接过帕子,福了一礼,“多谢时小将军。”
时影的脸红得更厉害,“小事,不足挂齿。”
等到丽娘的背影消失后,时影才转回浴房内。六尺见方的浴池里,一人正捏着酒杯缓缓啜着酒。水里泡着大夫开的几味草药。萧煦在北境征战之时,曾误中陷阱,在雪地里被埋过四天四夜。人虽然活过来了,却落下了寒症,要靠药物调养。
时影低声回禀:“殿下,看来王党的人对那些营私舞弊的证据还是念念不忘。”
“由着他们去找吧,反正他们是找不着的。”
时影嗯了一声,又道:“王皇贵妃召了王家二姑娘王韫入宫。瞧这情形,王守屹大约是舍不得三姑娘,怕是要指婚二姑娘了。”
萧煦靠在池壁,捏着酒杯,轻嘲一笑,“不受宠的二姑娘……”也好。
王守屹与刘氏情薄,当年刘氏过门不过半年,身染恶疾,眼见着命不久矣。王守屹正是青云直上之时,刘家自然不肯松手白白丢掉这个贵婿,便张罗着将刘氏的妹妹小刘氏嫁入王家做续弦。
谁料想刘氏竟然从鬼门关内捡了一条命回来,但王刘二人却已经看对了眼。虽说大周禁止并嫡,但王守屹仍旧以娶嫡妻之礼娶了小刘氏,这两姐妹也彻底翻了脸。刘氏仅有一女,小刘氏的肚子却是争气,连着生下两子两女,更是受宠非常。
王守屹此人老谋深算,一向以来从未有行差踏错,除此一件,旁人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过错。久而久之,这于理不合的一件事竟然甚至传成了一段佳话。
萧煦北征归来,嘉启帝有意指婚,先定的是王三姑娘王薇。王薇是小刘氏所出,是王守屹的掌上明珠,貌美而骄。
他先前听到消息时不禁冷笑,王家为了掣肘他这个对皇位有威胁的皇子,倒是肯下本钱。让王家女嫁给他,一来王家可向皇帝表忠心,以示维护天家敦睦之心;二来,弄个他动不了的眼线钉在魏王府,若有一日想斩草除根,或投毒、或构陷,方便得宜;三来,退一万步说,万一萧煦绍承大位,那么王家女就是皇后了。
没想到,那娇滴滴的王薇还是成了他王守屹的软肋。舍不得把这个女儿扔给他,那就得再挑一个。这二姑娘虽是嫡女,在王家一向不受宠爱。既然不受宠,自然心底难免有所怨怼。对于萧煦来说,这个王韫,更有文章可做。
虽是白日里,房间却是密闭的,没有窗。只在四角点着灯笼。时影等了片刻,听不见下文,微微抬头望过去。池内水汽蒸腾,萧煦的脸在水雾蒙蒙里看不清表情。他自十二岁跟随萧煦至今,已经十多年了。先前是何等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,到如今变成了沉默寡言深心难测。他一直是萧煦的心腹,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不懂他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萧煦开口,声音竟有些艰涩,“母亲,可还好?”
“殿下放心,娘娘虽然在冷宫里,性命无忧,咱们的人都在,想那妖妃也不敢轻举妄动。而且,梁望秋对娘娘一直颇有照顾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萧煦手里的酒杯忽然四分五裂。碎瓷落在池沿,发出一串脆响。立刻有鲜红的血从萧煦的掌心里滴下。
时影惊呼“殿下!”
萧煦摆摆手,声音像淬了冰,“母亲不需一个阉人照顾!”
时影唇角动了动,到底没说什么。
“梁望秋还是没找过纪清辞吗?”萧煦缓了口气问。
“回殿下,没有。这么多年了,他倒是真沉得住气,自己的外甥女,梁家最后半点血脉,也能不管不顾,倒像是没有这么个人似的。”
萧煦冷笑,“他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,怎么会让人寻到他的短处,拿自家的血脉做要挟?”
刚入澹园的那一日,他在昏迷中听见梁望秋和纪清辞的谈话。后来派时影去打探,果然查出了点头绪,纪清辞竟然是梁望秋妹妹的女儿。
也是因为如此,他一改往日的冷淡,开始接近纪清辞。她不是利器,但他却可以把她锻造成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。他根本没有所谓的眼疾,只是他必须装成一个瞎子。只有这样,王党才会放松警惕,只有这样,他才能有理由留在望蹊楼。
他痛恨这样忍辱偷生的自己。
时影离开后,萧煦仰头靠在池壁边。他回来了,踏着尸山血海回来了。那个年轻的、耿直的,心中毫无计较和城府的萧煦、萧温若已经逝去了四年多了。该伸的冤要伸了,该报的仇要报了,该死的人,也活得太久了。该拿回来的东西,他要一件不拉落地拿回来。
这一身伤病,需要泡足一个时辰方能起身。周身被这温暖的水包裹着,紧张的精神也在这柔软的水中渐渐松懈下来。恍惚间,身在澹园的那一处温泉里。许是药力上来,刚才又多喝了两杯酒,此时有了薄薄的睡意。
手腕和脚腕都上了镣铐,轻轻一动就发出哗啦的声响。自他接旨入京,到如今已经七日。
第一日,上殿面圣,满朝文武无不交口称赞。
他代天子北境巡营,乞干人来犯,北军大将军居德茂拒不出兵。他自请带兵连夜奔袭,苦守半载,手刃乞干摄政王。他本意要再追击敌寇,无奈父皇要为王皇贵妃修建万花楼,不肯再多拨出军饷,一封诏书将他召回京里。
也有站在他一方劝谏皇帝的。那一日,虽然皇帝还给了几分笑意,但他明明感觉到了父亲的不快。怀中,还有一份折子,参的是居德茂吃兵士空额,谎报数量,私吞军饷六十万两,而其中半数落在了王家大公子的口袋里。但这折子现在也不便递出去了。
当夜里,父皇携众妃嫔办了家宴为他接风洗尘。他素日里也不饮酒,但皇帝所赐不得不从,喝了两杯,皇帝便允他破例住在宫里。
宴后,他想起冷宫里的母亲,思母心切,便半夜偷偷一人摸去冷宫。也不过同母亲匆匆说了几句话,出来的时候直觉得头重脚轻,脑子昏乏。回武德殿后院的时候,在夹道上意外遇到了康才人。
康才人是詹事府少詹事家的女儿,那时候母亲还没被废,太子尚在人世。母亲曾属意过她,想先给他聘成侧妃,也在诗会上叫他们见过一回,说过几句话。只是后来母亲被废,这事也就没了下文。此时乍见,他很有些意外。
康才人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宫女。见了他,康才人见礼后开口相询,声音柔美,“殿下可是去见皇后了?”
兹事体大,萧煦不想为人所知,不料被她撞见,情不自禁地眉头轻蹙。康才人见状忙道:“殿下不用担心,我是不会说出去的。”说完偷眼看了他一眼。
他的头忽然一昏,人差点站不稳。康才人快步走上去扶住他,殷切关怀。他只觉馨香扑鼻。
后面的事情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,只知道睁开眼睛,自己竟然赤身裸体躺在禧福宫的暖阁里。他一下就被吓醒了,人也失了计算,匆忙间只想着赶紧穿上衣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是夜就有天子近侍将他带走,他才知道康才人忽然悬梁自尽。验身后发现她身上有行房的痕迹,但康才人自入宫后从未侍过寝。
又有一个小火者口称见魏王夜出。萧煦不想连累母亲,便说不清身在何处。但他没做过的事情,如何肯认下来?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个陷阱,但如何跳出去?
此件宫闱秘事,皇帝嘱秉笔太监梁望秋协同大理寺卿协同会审。但既然是陷阱,自然证据确凿。侍卫在武德殿他的住处搜出康才人的小衣,也在康才人处搜出了一封他的信。信上只有一句“相思一夜情多少,地角天涯不是长”。
字是他的字,却不是他写的。他有口难辩,却坚称清白,落到皇帝眼中便成了耍滑抵赖,一怒之下把他投入天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