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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谁家姝色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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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昭立在水中,眯着眼睛嫌弃地看着手上托着的人儿。想扔了吧,又怕她淹死;想拖她上岸吧,可实在是不想碰她,毕竟他们的衣服都不在身上。他此时也不过是手掌撑住她后颈子,将将把她的脸托出水面而已。
岩石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探头探脑,脑袋虽然探出来,但眼睛却还紧紧挤着,不敢睁开。刚才他家世子正在泡澡,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,他吓得忙藏到了石头后面。但水里的那位爷是来不及出来了,这才泅到水下。
“世子爷,你打死人啦?”小厮颤着声音问。
“你家爷什么功夫,能不知道轻重?”韩昭极其不耐道。
小厮一颗心放回肚子里,却是撇撇嘴,“您知道轻重?上回踏青,景荣候家的小姐不小心掉进沟里让您拉一把,是谁一把把人胳膊拉脱臼了?害人家小姐受了惊,愣是在床上躺了半月。还有那回,姚大人家的姑娘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他眉清眼冷,此时又带了隐隐的怒气,吓得小厮不敢再言语了。
韩昭托着这个烫手山芋,十分棘手。最后,将另一只手伸出水面,“平宁,把衣服给我。”
平宁“嗳”了一声,把他的袍子往水里一扔。可惜衣服轻,又没个准头。韩昭没接住,倒盖在了女孩子脸上。平宁见状“哎呦”一声,直道不好。果然见韩昭冷着脸回头,凉凉地瞪了他一眼。
平宁又捂住自己的眼睛,“人家女孩没穿衣服,您不得先给人家穿上啊?不然她醒了,赖上爷您可怎么办?书上都这么写呢,‘公子瞧去了人家的身子,小女子清白不再。若公子不愿求娶,小女子也只有自挂东南枝,以全贞洁……’”
平宁拿腔拿调地演了一串戏,不见韩昭应他,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。只见韩昭紧抿着唇,像是强压着心中不快,三两下裹住女孩子,把她拖上岸,然后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一丢。可他自己身上没有衣服,只得继续站在水里。
平宁手脚并用从岩石上爬下来,看那女孩被裹得简直像是端午节拿去祭河神的粽子。这位爷兜头给人家裹住,竟然连个出气的缝儿都没给留。他看得汗毛冷竖,“爷,真没死吗?”
“你死了爷都不能死。”韩昭冷冷道。
平宁做样子抽了自己一嘴巴,然后再问:“爷,那姑娘没死吧?”这小爷再怎么作天作地都好说,但闹出人命,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随役?
“没死,晕过去而已。”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
要把世子的衣服拿走,就得把姑娘给扒光;要不把衣服拿走,他的小爷就得光着屁股下山。或者……平宁瞅了眼岩石旁边叠放整齐的衣服,看来是那女孩的。
他看了看衣服,又看了看韩昭,其中含义昭然若揭。
韩昭目光更冷,“把你那见不得人的念头给爷断了。”然后阴恻恻地转头看着石头上的“粽子”。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妞,“竟然敢私占爷的地方?”
这小妞是真臭。他天生鼻子敏感,那小妞身上的尘土味,一下水他就闻到了。一想到和这么臭的人同待在一个池子里,他差点没把自己呛死。若不是衣服没在身上,他还要些体面,早就从水里头跳出去了。家里的女孩儿,就算是洒扫的丫头身上也都带着香囊的,他都觉得味重,更何况是个脏兮兮的丫头?
平宁撇撇嘴,“爷,这是人家纪家的私宅……”
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何况,这池子谁修的?”
平宁闻言不说话了。倒是,真论起来,这池子姓不姓纪还不好说。他蹲在一边,托着腮若有所思。“是纪家的丫头吧?”
韩昭双臂抱胸沉默着,也在琢磨这女孩子的身份。“你什么时候见过澹园有丫头的?”
“马上要晒书了,临时找来的丫头呗。”
韩昭摇摇头。虽然没瞧清正脸,手也不过只碰了她的后脖子,脏归脏,但那细皮嫩肉的肌肤明显就是深闺里娇养出来的。虽然没看仔细,但隐约瞧见了她脖子里挂着一块金镶玉的牌子,一看便知不是凡品。
“那,是府里的小姐?”可平宁看了一眼那旁边放的衣服,比府里丫头穿得还不如。他摇摇头,自己否决了。
“你听见刚才她唱的那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了?轻浮放肆,不知廉耻——哪家的小姐会唱那个,更何况是纪家?”
平宁心道,幸好这姑娘是晕过去了,否则光听他家小爷的话就能羞愤自尽。平宁挠挠头,“也不是吧,我怎么听着还怪好听的。这嗓子跟翠鸟似的,比横波院里的花魁唱得都好听。”平宁呵呵地乐了。
韩昭瞪了他一眼,平宁忙收了笑声,拧住眉头假装思考。若不是韩昭能把她敲昏,平宁都要疑心这丫头是什么精怪变成的了。
几年前韩昭在白鹭书院读书,嫌弃书院的浴房用不惯,便总趁着夜里从书院后头翻墙到澹园来。那时候就摸清了,澹园申时闭园后,除了那三个,再不会有第四人了。这温泉简直就成了他家小爷的专用泡澡池。
怎么几年没来,就多了人呢?
“莫不是白鹭书院里有人女扮男装进去读书?因怕被同窗发现是女儿身,只能跑到这里来洗澡?”平宁说完,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可信,便兴奋起来。
“对,一定就是这样的!这女子定然是敏而好学,求知若渴。是以女扮男装……不、不,应该是她心仪的公子在书院读书,这小姐为解相思之苦,接近情郎,才乔装来到书院。”
“爷,你看她还绾着男子的发髻呢!明天我就去书院里好好盯着,看看谁长得娘气……”
韩昭一个眼刀扫过去,把平宁的兴奋劲儿给削没了。他悻悻地挠挠头,“爷,爷,咱们别瞧了,再瞧人都要醒了。回头把咱们当成……贼,就不好了。”平宁好心提醒。其实他是想说“把咱们当成采花贼就不好了”,但他晓得说这个一准儿挨抽,所以立刻换了个词儿。
韩昭怎么会不知道?只是如今骑虎难下,怎么都不合适。他向来讨厌女人,别说近身,就是同处一室也叫他浑身不自在。如今可好,竟然和这么个小妞一起泡了澡,怎么能不叫他恼怒?也不知道那女孩子刚才是不是把自己都看去了……
对,他冰清玉洁的身体,就这样轻而易举、毫无征兆地被人夺去了!
一想到有人窥去了他的身体,他就是一阵恶寒,恨不得现在就挖了她的眼珠子。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难堪,耳根子也烫了起来,所幸都隐没在这无月的深夜无人发觉。
但现在还有一件事更重要,这澹园竟然多了人,那么先前的计划就要调整了。“回头去打听一下,这臭小妞什么来历。”
平宁忙应了。见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,站起身把自己的外衣给脱了,递给韩昭,“爷,您先凑合穿小的吧,回了书院您再换。”
韩昭皱着眉头接在手里,十二万分嫌弃。这是什么味儿?穿上这个,澡可不就白洗了?
平宁知道这小爷的毛病,索性探身哄着替他穿上。天色也不早了,此地不可久留。
韩昭终于走出了池子。他们要走,可女孩子身上的锦袍得带走。那谁去给扒了?
两人互看了一眼,平宁“哎呦”一声,单脚跳开,挤眉弄眼道:“哎哟哎哟,爷,我的腿抽筋了。我们家祖传的毛病,一见女人就腿抽筋。”
韩昭冷笑了一声,在横波院这小厮的眼睛都快挂到歌姬的身上了,也没瞧见他抽筋。他现在倒是恨不得抽了他的筋。这小厮说是小厮,碰上好事就上,碰上坏事就躲,所以他要这小厮就是来添堵的吗?
平宁退了老远出去,把头扭过去看天,生怕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。“我的爷,您倒是快点儿啊!不就是个女人吗,又不是母大虫,还能把您给吃了呀?”更何况,男人又不会吃亏。但这话可不敢说。
韩昭要掐死平宁的心都有了。虽然不喜女子,但毕竟男女有别,世家子弟的修养还是在的。他瞥见地上一块丝帕,便弯腰捡起来往自己脸上一系,蒙住了眼。一咬牙,扯掉了女孩子身上裹着的衣服,然后快速地拿她的衣服随意一盖。也不管盖住没盖住,转身便跳开了,然后同平宁一起落荒而逃。
韩昭边跑边扯开了丝帕,随手塞给了平宁,“赶紧给爷扔了!”
平宁“嗳”了一声,打眼一瞧,上头绣的一丛粉色蔷薇十分动人,想来是姑娘家珍爱之物。他话本子读多了,一颗心也比寻常小厮多些婉转,踟蹰间也不知道扔哪里好,索性往怀里一塞,准备到了书院再说。
清辞不知睡了多久,睁开眼,四周仍是一片昏沉。脖子生疼,身上也发冷。她坐起身,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岩石上睡着了,衣服都没穿上,松松盖着。好在那石头贴着温泉,有些许温意。可毕竟是荒郊野外睡了一夜,山里的凉风一吹,她猛打了几个喷嚏。
快速穿好衣服站起身,可母亲给她绣的那块手帕却遍寻不见。有山风拂过,怕是被风吹走了。母亲留给她的东西本就不多,这手帕是夜里枕着入眠的,可是就这样不见了。她心底一片惘然。
但她怎么睡在了外头?昨天明明在泡澡,然后……她的头忽然疼了起来,后面的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了。她以前偶尔也会这样,或者是突然昏在某处,醒来的时候想不起先前到底发生过什么。三叔公替她瞧过,说是一点虚症,气血不足,清阳不升,血不上承,精明失养所至。调养过一阵,她以为都好了,谁想到又复发了。
清辞揉了揉额角,远处突然响起了钟声阵阵,似在耳边,也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天地原是莽苍一色,随着一声递着一声的钟声,天边渐有了一线曦光。那钟声就是从白鹭书院里传来的唤起钟,也是每日唤醒她的声音。
此时望去,白鹭书院里渐次亮起了灯光,继而连成了一片,如波面落入了繁星。渐渐天光愈亮,峰峦叠嶂,瑶林碧树,壮丽婉秀。更远处,隐约可见有长河如练。
尽管这是几年间看了无数遍的风景,她还是被这自然造化的景况惊住了。忽然有些懵懂地明白,不论是云湖浮光掠影的五彩斑斓,还是纪府锦绣荣华之下的那一小片逼仄的天空,她失去的东西很有限,而她所得到的,是这世间大多数女孩子所求而不得的。
她心里最后那一点点阴霾委屈,顿时都被这寥朗的青山长川一扫而光了。
呆呆地看了一刻,直到鼻子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,清辞才想起今日有许多的事情要做。她忙取了已经熄火的灯笼,顺着来时的路回了小楼。
靠近小楼时听到水声潺潺,小楼的另一侧有竹子从远处引下来一股山泉。她取了牙枝牙粉,在泉水边刷牙。又见撑着竹笕的一块岩石上刻着的那一排小字,“竹笕二三升野水,松窗七五片闲云。”那字并非出自名家之手,倒像是游人乱凿而成。
她回头去看这小楼,青树半掩里,幽深静谧。忍不住又去想,从前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,现在又在哪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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